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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闯了大祸,也没我的事儿。我先说清楚了,王老爷也怪不到我头上。”
几句话,说得莲生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啸庵对莲生说:“我先走了,你再坐会儿吧。”莲生附耳请他去给蕙贞送个信儿,啸庵点头答应,这才和善卿一起走了。小红却也抬身送了两步,还说:“倒难为你们两位了。明天我也摆个双台谢谢你们吧。”说着,自己先笑了。莲生忍不住也要笑出声来。
小红转过身子,伸出一个指头在莲生的额角上连点了几点,说:“你呀!……”只说了两个字,就缩住了,却长长地哼了一声,像是叹气;过了半晌,又说:“你一个人来,是不是怕我欺负你呀?你带两个朋友来做帮手,好帮着你说话,真叫气死人!”
莲生自觉羞惭,默不做声。阿珠冷笑两声说:“王老爷倒挺好的,都是朋友们给他出的馊主意,王老爷么,偏又会去听他们的。就是张蕙贞那里,不是朋友带他去,怎么会认得?”小红说:“张蕙贞那里,倒不是朋友带他去的,是他自己去打的野鸡。”阿珠说:“现在不是野鸡了,也算长三啦!叫了一班小堂鸣,热闹了一天,那个光彩!王老爷跟她做了才几天,用了多少钱?有一千多了吧?”莲生说:“你别瞎说。”阿珠说:“这倒不是瞎说的。”随即把烟盘收拾干净了,说:“王老爷抽烟吧。别去转什么念头了。”
莲生在榻床上躺下抽烟,阿珠、阿金大拧手巾给小红擦了脸,各借因由陆续下楼去了。小红坐在榻床下首,一言不发。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僵了足有一个钟头,小红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莲生抓耳挠腮,无法劝解,就只好随她哭去。可是小红这一哭,直哭得伤心凄惨,没个收场。莲生没奈何,只得挨近身去央告说:“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我就依着你,借光别哭了行不行?你再要哭,我的五脏都要被你哭出来了。”小红哽哽咽咽地嗔着说:“别来跟我瞎说。你一直在骗我,骗到了今天,还要来骗我。你一定要把我的性命也骗走了才肯罢休哩!”莲生说:“我现在随便说什么话,你都不会相信,说是我骗你。那么也甭说了,明天我就去开一张庄票来给你还债,你说好不好?”小红说:“你的主意倒不错,你替我还清了债,这里就不来了,是不是?那么就可以去做张蕙贞了,是不是?你可倒真聪明!你不情愿替我还债嘛,我也不要你还了。”说完,依旧转过头去,吞声饮泣。莲生发急说:“谁说我还去做张蕙贞?”小红问:“那么你不去了?”莲生说:“不去了。”却不料被小红劈面啐了一口,大声说:“你就骗我好了。你瞧着,明天我就死到张蕙贞家里去!”
莲生一时摸不着头脑,凝神沉思,没话可说。正好阿珠提着水壶上来沏茶,莲生叫住,问她小红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阿珠笑着说:“王老爷挺明白的,我么怎么知道哇?”莲生说:“你倒说得好,正因为我不明白,才问你嘛。”阿珠笑着说:“王老爷你是聪明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想啊,我们先生跟你一向挺好的 ,你干吗不给我们先生还债呢?今天吵了一场,倒要给我们先生还债了,好像是你在说气话。你生了气,才说给我们先生还债,你想啊,我们先生能要你还吗?”
莲生跳起来跺着脚说:“只要她不生气,就好了,倒说我生气!”阿珠笑着说:“我们先生其实也没有什么气好生的,还不是为了你王老爷?你想,我们先生可有第二户客人?你王老爷要是再不来,叫我们先生怎么办哪?只要我们先生的面子上交代得过去,你就是再去做一个张蕙贞也不要紧。我们先生欠下了多少债,早也是你王老爷还,晚也是你王老爷还,随你王老爷的便好了。你王老爷待我们先生好还是不好,也不在这上头。王老爷,你说对不?”莲生说:“你也说得不明白,我不替她还债么,当然说我不好;我就是替她还了债,她还是说我不好。她到底要我怎样才算我对她好呢?”阿珠笑着说:“王老爷也真是说笑话了,难道还要我来教你?”说着,提着水壶一路笑着下楼去了。
莲生一想没奈何,只得打叠起千百样温情软语去讨好小红。小红见莲生真个肯去还债,也落得趁机收场,就渐渐地止住了哭声。莲生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小红一面拿手帕擦眼泪,一面还咕噜说:“你只怪我生气,你也替我想想看,如果你换了我,是不是也要生气?”莲生连忙陪笑说:“应该生气,应该生气!我要是换了你,一直要气到天亮才罢休。”说得小红也要笑出声儿来,却极力忍住说:“厚脸皮,谁理你呀!”
正说着,忽听得外面当当当一阵钟声。小红先听见,问:“是不是撞乱钟?”莲生侧耳一听,忙推开一扇玻璃窗,向楼下喊:“撞乱钟啦!”阿珠在楼下接应,也喊起来:“撞乱钟啦,你们快去看看哪里走水①了。”随即有几个外场赶紧如飞地跑出门去。
① 走水──“失火”一词的隐晦说法。
钟声停了,莲生坐不住,跑到后面露台②上去看,只见明月高挂,夜色如水,四面静悄悄的,并不见有火光。回到房里,正好有一个外场跑回来报说:“是东棋盘街走水。”莲生急忙站在桌子旁的交椅上,开直了玻璃窗向东南望去,果然在墙缝中看见一条火光。莲生急喊来安,外场回说:“来二爷和轿班都跑去看了。”莲生急得心里突突地跳,坐立不安。小红说:“东棋盘街走水,跟你有什么关系?”莲生说:“我对面不就是东棋盘街么?”小红说:“还隔着一条五马路呢!”
② 露台──位置在房顶上的露天阳台,有别于楼房门窗前面的小阳台。
正说着,来安也跑回来了,在天井里喊“老爷”,回说:“就在东棋盘街东头,没多远呢!有巡捕拦住,走不过去了。”莲生一听,抬腿就走。小红问:“你走了?”莲生说:“我去去就来。”
莲生叫来安跟着,一直跑出四马路,朝着前面的火光急急地赶去。刚走到南昼锦里口,只见陈小云独自一个站在廊檐下看火。莲生拉他一起去,他说:“慢点儿走吧,你有保险,怕什么?”莲生这才脚下放松了一些。
又往前走了一段,只见转角上有个外国巡捕,正指挥许多人在整理水龙带,通长街接做一条,放在地上,接上自来水管,开了龙头,并没有一些水声,却不知不觉水龙带渐渐鼓胀起来,绷得紧紧的。仨人顺着水龙带走去,将近五马路,被巡捕挡住了。莲生说了两句外国话,才放过去。那火看上去离得还挺远,可耳边已经噼哩啪啦地爆得怪响的,好像在放几千万鞭炮,头上火星儿乱打下来。
莲生和小云用袖子遮了头,和来安一口气跑到自己家门口,只见莲生的侄子和厨子、佣人等都站在廊檐下观望,见莲生回来,争先诉说:“保险公司派人来看过了,说不要紧,放心好了。”陈小云说:“要紧倒是不要紧的。你把保险单自己带在身边,洋钱嘛放在保险箱里,别的账本、契约、债券、执照、票据之类,理齐了一总交代给一个人好了。家具什物,一概不要去动。”莲生说:“我把保险单放在朋友那里了。”小云说:“那就更好了。”
莲生就请小云到楼上房里帮着收拾。忽听得哗啦啦一声响,俩人忙到楼窗口去看,只见着火的房子坍下了屋顶,那火舌却越发地高了,窜起来足有一丈多,趁着风势,呼呼地尖啸。莲生又慌忙转身去收拾东西,顾了这样,忘了那样,手忙脚乱地收拾完毕,又问小云:“你再帮我想想看,还忘了什么?”小云说:“也没什么了。你别急,包你没事儿。”
莲生也无心答话,只站在楼窗口看。忽见火光里冒出一团团黑烟,夹着火星儿,直冲到半天里。门口许多人齐声说:“好了,好了。”小云过来一看,说:“药水龙来了,打下去了。”果然那火舌渐渐低了下去,终于看不见了,连黑烟也淡了下去。莲生这才放心坐下。小云笑着说:“你已经保了险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保险公司还没来,你自己倒先着急了,就好像没保过险的一样。”莲生也笑着说:“我也知道不要紧,只是看着这架势,不由人不急。”
不多时,听得门外车轮滚动,呜呜作声,这是水龙灭了火回去了。莲生叫来安沏茶,小云说:“我要回去睡觉了。”莲生说:“我跟你一起走吧。”小云问:“上哪儿?”莲生说:“沈小红家。”小云就不再问。 俩人下楼出门,正好轿班抬着空轿子回来,小云就说:“你坐轿子去,我先走了。”莲生也就不再客气,送小云先走,这才上轿,让来安跟着,往小红家去。门外车轮滚动,呜呜作声。这是水龙灭了火,回消防队去了。
第十回
金巧珍探望亲姐姐 沈小红笼络情哥哥
陈小云回到南昼锦里祥发吕宋票店楼上,管家长福伺候睡下。第二天起身晚了一些,还觉得懒洋洋的。饭后想要抽口鸦片,却决不定到哪里去抽:朱蔼人家虽然近,听说他这几天陪着杭州的黎篆鸿玩儿,未必在家,不如就到金巧珍处,也还方便。想好了,走下楼来,胡竹山递过来一张请柬,说是刚送来的。小云一看,是庄荔甫请到聚秀堂陆秀宝房里吃酒。记得荔甫做的倌人叫陆秀林,怎么倒在陆秀宝房里吃起酒来?心想大概是代请的了。
小云出门,也不坐包车,穿弄堂走到同安里金巧珍家,只见巧珍正在楼上当中一间梳头。大姐儿银大请小云到房间里去,递上水烟筒来,小云摇手,叫她点上烟灯,要抽两口鸦片。
银大做了一个烟泡,烧给小云吸了。巧珍梳好了头,进房来换衣裳,问小云:“你今天要是没什么事情,咱们去坐马车,好不好?”小云笑着说:“你还想坐马车呀!张蕙贞被沈小红打了,就为的是坐马车!”巧珍说:“也是她自己不中用,才让沈小红白打了一顿。要是有人打了我,我倒有地方吃饭了。”小云说:“你今天怎么那么高兴,想着要去坐马车呀?”巧珍说:“不是高兴了想去坐马车,是因为我姐姐昨天夜里吓得要命,跑到我这里来哭,天亮了才回去的。我要去看看她怎么样了。”小云说:“你姐姐在绘春堂,远着呢,怕什么?”巧珍说:“你倒说得轻松!不害怕,干吗人家都搬出来呀?”小云说:“你去看姐姐,叫我坐在马车里等你?”巧珍说:“你就和我一起去看看我姐姐,也可以的嘛。”小云说:“我去,算什么呀?”巧珍说:“你就不会去打个茶围?”小云一想也可以,点头说:“那么就去吧!”巧珍就让老妈儿阿海通知外场去叫马车。
不久,马车到了同安里门口,小云、巧珍带着阿海坐上,叫车夫先从黄浦滩兜回到东棋盘街。这个圈子不大,转眼间到了临河丽水台茶馆门前。车子停下,阿海带领小云先走一步,巧珍在后面慢慢儿走着。进胡同第一家,就是绘春堂。
小云跟着阿海一直上楼。到房门前,阿海打起帘子,请小云进去。只见金巧珍的姐姐金爱珍靠窗坐着,在那里绣鞋面儿。一见小云,带笑起立说:“陈老爷,难得到我们这里来走走!”阿海跟进去,接口说:“我们先生来看看你呀!”爱珍说:“那么进来嘛!”阿海说:“马上就到。”
爱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