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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坐,一个站在桌子面前,揎拳攘臂,“五魁”、“对手”地乱喊;一个把林素芬的妹妹林翠芬拦腰抱住要亲嘴儿,嘴里还叫着:“我的小宝贝,给个香香!”翠芬急得掩着脸弯着腰,躲在啸庵背后,尖声大叫:“别闹,别闹哇!”莲生急忙说:“别去惹她哭嘛!”素芬笑着说:“她哭倒是不会哭的。”又数落翠芬说:“亲一下有什么关系?你看,连鬓角也弄乱了。”翠芬挣脱身子,自己取出豆蔻盒子来,用上面的小镜子照了照,素芬又替她整理了一下。幸亏他们俩带局过来的两个倌人随后也到了,这才拉那两位都在空交椅上坐下。莲生问:“卫霞仙那儿谁请客?”那两位说:“就是姚季莼嘛。”莲生说:“怪不得你们俩全喝醉了。”两位还直嚷:“谁说我们喝醉了?我们还要豁拳!”
罗子富见他们俩醉成了这个样子,也不敢凑趣了,只把摆庄剩下的十拳随便跟这两位豁完,说声:“酒么,就随便代代吧。”蒋月琴也代了几杯。
等到子富的庄打完,林素芬、翠芬姊妹已经离去,蒋月琴也起身要走。子富趁机离席,悄悄儿约了啸庵到里间屋穿了马褂,从大床背后溜出房去,下楼先走。管家高升看见,忙喊“打轿”。子富吩咐把轿子抬到尚仁里。啸庵一听,就知道他听了云甫的一席话,要到黄翠凤家里去,心中暗笑。
第六回
设圈套设下迷魂阵 留拜盒留住良人心
汤啸庵跟着罗子富来到黄翠凤家,外场通报,大姐儿小阿宝迎到楼上,笑着说:“罗老爷,您可有日子没过来了。”一面打起帘子,请进房间。翠凤的两个妹子珠凤和金凤随即从对面房间里过来,赶着子富叫“姐夫”①,都敬了瓜子。啸庵问:“你姐姐可是出局去了?”金凤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是”。小阿宝正在取茶碗,忙接口说:“去了好一会儿了,快要回来了。”子富见翠凤不在,觉得没意思,丢了个眼色给啸庵,俩人就一同起身,走下楼来。小阿宝忙喊:“别走哇!”赶紧来追,已经来不及了。
① 姐夫──妓院里对熟嫖客的昵称。除了杂役和留宿妓女本人之外,上自鸨母、稚妓,下至老妈子、小大姐儿,都可以这样叫。
金凤见留不住罗、汤两位,就趴在楼窗口向楼下高声叫喊:“妈,罗老爷要走了!”那老鸨黄二姐在自己房间里听见了,急忙跑出来,恰好在楼梯口碰上,就一把抓住子富的袖子说:“不许走。”子富连说“没有工夫”,黄二姐大声说:“您要走,也得等翠凤回来再说。”又嗔着啸庵:“汤老爷倒也真是的,怎么不跟罗老爷坐一会儿,说说闲话嘛!”不由分说,自己拉了子富,叫小阿宝拉了啸庵,重又上楼进了房间。黄二姐说:“宽宽马褂,多坐一会儿。”说着,伸手就替子富解马褂纽扣。金凤见了,也请啸庵宽衣。小阿宝撮了茶叶,随手接过啸庵的马褂。黄二姐把子富脱下的马褂也递给小阿宝,都拿去挂在衣架上。
黄二姐见珠凤站在一旁,嗔她不来应酬,瞪了她一眼。吓得珠凤急忙去取来水烟筒,装上烟, 敬给子富。子富摇手说:“你去给汤老爷装吧。”黄二姐问子富:“是不是酒喝多了?榻床上去躺会儿吧。”子富就在烟榻上躺下,小阿宝拧来了手巾,端来一碗茶放在烟盘里,又请啸庵用茶。啸庵坐在靠墙的交椅上,珠凤在旁边替他装水烟。黄二姐叫金凤也取一只水烟筒来,一面在榻床前面的杌子上坐下自吸,一面侧转头去悄悄儿笑问子富:“您老可是生气了?”子富说:“生什么气呀?”黄二姐说:“那么为什么好几天不请过来呀?”子富说:“我没工夫嘛。”黄二姐鼻子里“哼”了一声,半晌,这才笑着说:“说得倒也不错。成天成夜泡在老相好的那里,哪儿还有工夫到我们这儿来呀!”
子富含笑不答。黄二姐又吸了一口水烟,慢吞吞地说:“我们翠凤,脾气是不大好,也难怪您罗老爷要动气。其实我们翠凤脾气嘛是有点儿,也要看对什么客人。她在您罗老爷面前,倒还没有发过一点儿脾气哩。汤老爷现在也知道点儿她了。她做的客人,要是客人有长性,可以一直做下去,她就会跟客人好。她跟客人好了,哪里还会有脾气呢?她遇见了没长性的客人,那可就要闹脾气了。她闹起脾气来,别说不肯巴结讨好了,干脆连理都不肯理人哩!罗老爷您说,是不是这样?这会儿罗老爷好像我们翠凤不巴结您动了气,哪儿知道我们翠凤心里对罗老爷本来挺好的,倒是您罗老爷不一定要去做她,她也就不好意思来瞎巴结您罗老爷了。她也知道蒋月琴跟罗老爷已经做了四五年了。有一次, 她跟我说:‘罗老爷可真有长性,在蒋月琴那里能做上四五年,在咱们这里做起来还会有错吗?’我说:‘既然你知道罗老爷有长性,干吗不巴结着他点儿?’她说:‘罗老爷有了老相好的,只怕咱们巴结不上,倒落得叫蒋月琴笑话。’她是这个意思。要说是她不肯巴结您罗老爷,那可真冤枉她了。我说罗老爷,你们现在刚刚做起,您还不知道我们翠凤的脾气,只要一节做下来,您就明白了。我们翠凤知道您罗老爷心里要做她,自然她也会慢慢地巴结起来的。”
子富听了,冷笑两声。黄二姐笑着说:“您是不是有点儿不相信我的话?您问问汤老爷看,他是个明白人。汤老爷,您想啊,如果她对罗老爷不好,罗老爷哪儿叫得到她十几个局呀?她这个人,心里跟谁好,嘴上总也不肯说出来。连老妈子、小大姐儿都不知道她的心事,只有我还多少能摸着点儿。如果这会儿我放罗老爷走了,一会儿她回来,可就要埋怨我啦!我老实跟罗老爷说了吧:自从她做大生意①以来,也有五年光景了,通共就做了三户客人,一户在上海,还有两户,一年上海不过来两三趟,可以说是干净极了。我要她自己再看中一户客人,帮我多做点儿生意,那可真是难死了。差点儿的客人别去说他了,就是挺好的客人,她说没长性,也只好拉倒,叫我有什么办法?就为这个,我看见她跟罗老爷挺好的,就指望罗老爷跟她一直做下去,我也好多做点儿生意。要不然,说句实话,像罗老爷您这样的客人到我们这里来的也不少,走出走进,我可曾去应酬过他们?干吗单是您罗老爷来了,我要来伺候您哪!”
① 大生意──妓院里指清倌人梳拢后留客人过夜,以别于出局、打茶围这些“小生意”。
子富还是默然,啸庵也微微含笑。黄二姐又说:“尽管罗老爷才做了半个月,对我们翠凤总算不错。不过我们翠凤见罗老爷有老相好的,好像只拿我们当作垫空的意思。我跟她说:‘你也巴结着点儿嘛,什么老相好新相好的,罗老爷还会亏待咱们吗?’她说:‘过两天再看吧!’前天她出局回来,跟我说:‘妈呀,你说罗老爷跟我好,罗老爷到蒋月琴哪儿吃酒去了。’我说:‘多吃一桌酒算什么!’谁知道她倒多心了,说:‘罗老爷本来就跟老相好的好嘛,哪儿肯跟我好哇!’”
子富听到这里,接嘴说:“那可容易得很,咱们也摆起台面来吃一桌,不就完了?”黄二姐正色说:“罗老爷您做我们翠凤,倒也不在乎吃酒不吃酒。别为了我的一句话,摆了酒了,一会儿翠凤还不过是那样,倒说我骗您。您要做我们翠凤嘛,一定要单做她一个,包您十二分巴结,没一点儿不满意。可别做做我们翠凤,又去做做蒋月琴,落得两头不讨好。您要是不相信我的话,您就试试,看她到底待您怎么样。”子富说:“这个嘛, 容易得很,蒋月琴那儿我不去就是了。”黄二姐低头含笑,又吸了一口烟,这才说:“罗老爷,您可真会说笑话!四五年的老相好了,说不去就不去,也亏您说得出来。还说‘容易得很’,可是在骗我?”说着,放下水烟筒,到对面房间里去了。
子富回想陶云甫的话,果然不错。想跟汤啸庵商量,却又觉得不便。自己琢磨了一番,坐起来喝了口茶。珠凤忙送过水烟筒来,子富还是摇手不吸。只见小阿宝和金凤两个趴在梳妆台前面,凑近灯光,两个脑袋紧挨着,边看边笑。子富问:“你们在看什么?”金凤见问,劈手从小阿宝手中抢了过去,笑嘻嘻地拿了过来给子富看,──原来是半个胡桃壳儿,里面是彩色粉捏的一出春宫。子富呵呵一笑,金凤说了声“您看哪”,捏着壳外的线头抽拽起来,壳中的人物居然都会动唤。啸庵踅过去看了看,笑问金凤:“你认得这是什么吗?”金凤说:“葡萄架嘛,有什么不认得?”小阿宝忙笑着阻止说:“你别跟他说,他要讨你的便宜呢!”
黄二姐听见这边说笑,又走过来问:“你们笑什么?”金凤把春宫拿去给黄二姐看,黄二姐说:“哪儿拿出来的,还放回哪儿去,等会儿弄坏了,又要挨说了。”金凤随即把胡桃壳儿春宫递给小阿宝拿去放回原处。
罗子富站起身,给黄二姐丢了个眼色,俩人一同到中间客堂,嘀咕了好一会儿,只听得黄二姐趴在楼窗口上向下叫喊:“罗老爷的管家在吗?叫他上来!”子富进房,就叫小阿宝拿笔砚来,央汤啸庵写请帖,无非只就刚才同席的随便请几位。黄二姐亲自去点了一盏保险台灯来,看着啸庵草草写完,就递给小阿宝送到楼下去,叫外场去请。小阿宝和金凤两个趴在梳妆台前看一样东西,边看边笑。罗子富和汤啸庵过去一看,原来是半个胡桃壳儿,里面是彩色粉捏的一出春宫。
黄二姐对子富说:“您的管家在外面等着,可有什么吩咐?”子富说:“叫他进来。”高升在外面听见,急忙掀帘子进房。子富取出一串钥匙,吩咐高升说:“你回去到我床后打开第三只箱子,里面有只拜盒,给我拿来。”高升接过钥匙去,转身走了。
黄二姐问:“台面可要摆起来?”子富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一点半了,就说:“摆起来吧,天儿不早了。 ”啸庵笑着说:“着什么急呀!等翠凤出局回来了,正好。”黄二姐忙说:“已经去催了。他们那里是牌局,可能在那里替碰和,要不然怎么会那么长久哇!”随即就喊:“小阿宝,你去催一催吧,叫她快点儿回来。”小阿宝答应一声正要下楼,黄二姐又喊住她:“慢着,我还有话。”说着,急忙出去,到楼梯边又跟小阿宝咬耳朵叮嘱了几句,这才说:“记住了!”
小阿宝走了以后,黄二姐带领外场搬桌椅、放杯筷,安排停当,去请客的回来说:只有朱蔼人和陶氏昆仲答应就来,其余有回家去了的,有已经睡下了的,都说谢谢。子富只得罢了。
忽听得楼下有轿子抬进大门,黄二姐只道是翠凤,忙到楼窗口往下观看:原来是客轿,朱蔼人来了。子富忙迎接让座。蔼人见翠凤又不在家,不解请酒的缘故,悄悄儿问了啸庵,方才明白。
三个人闲谈着,一直等到将近两点钟,才见小阿宝跑得气喘吁吁地进房来说:“来了,来了!”黄二姐问:“你跑什么呀!”小阿宝说:“先生急了,吩咐我赶紧跑回来说一声。”黄二姐又问:“干吗这么长久不回来呀?”小阿宝说:“在那里替碰和。”黄二姐说:“我说怎么样,可不是让我猜着了?”
正说着,听见楼梯上咯咯噔噔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