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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床上睡,从窗帘缝里挤过来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如一条薄亮的带子从她脸上拂过去。夜静奇异,能听到一片月光在她脸上的移动声,如一张白色的棉纸从床的这头往那头飘。想到明天──白天或是夜里,就要有一个素面男人,来到这间屋里,在四十睡的床上或她的床上,伏在她四十姑的身上时,她自己的身子便慢慢热燥起来,透不过气儿,仿佛有人已经压到了她的花蕾初绽的身子上。她有些害怕,又有些迫不急待,希望那一时刻早些来到,又恐惧那一刻果然哐的一声降到眼前。她在床上碾转反侧,身子在被窝里抽动不安。她用手去她的胸间摸了一把,她感到她的一对小乳忽然膨胀起来,硬得如蒸熟了面却未开的两团热馍,且隐约的疼痛也在那乳房里蠕动。于是,她出了一身汗,把头蒙住睡着了。
她正和衣睡得香甜时候,蓝四十把她摇晃醒来。费力地睁开眼睛,有一棒日光从她的床头打在她的眼上。她翻身坐了起来,眯着惺忪的睡眼,又看见自门口泄进来的黄灿灿的一大块光亮,把整个屋子全都晒得透明了。
“快起来,”蓝四十有些慌乱地说,“你起来站到院子里,有人来时就大声咳一下。”
她猛然灵醒过来,梦里的一切都如期而至了。忙不迭儿从床上爬起,不等她穿好衣裳,四十就把她的被子草草地叠在床里。藤从屋里揉着眼睛走出来,果然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院里,三十岁,或者四十岁,年龄界限和她还未睡醒一样模糊着。他手里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黑皮箱,斜她一眼便急切切地就进去了。
直到这一刻,司马藤的心一缩,如一个打满水的褐红木桶从进口断了井绳,急速地落往井下了。她终于明白,四十姑开始接客了。开始做男人女人的那样事情了。她木木呆呆立在院子里。太阳从楼房的一角切过来,墙影、楼影黑暗了半个院落地。房东不知哪去了,前房的一家也都不在了,大门是虚虚掩上的,从门缝可以瞅望见街上的行人和汽车的南来北往。嘈杂塞满一世界。路面的柏油在日光中黑亮亮有一股焦黄色的煳味。汽油的气息浅红地在街上飘散着,越过青砖院墙飞到这安静下来的院落里。也直到这一刻,藤才看清,这院落的前房、后房都是两层楼,二楼的房子全都锁上了。院子不大,水泥地光滑平整,一棵桐树碗样粗细生长在砖砌的树池里,有个自来水管在树下一年四季滴滴嗒嗒响。墙根下有几盆花,根深叶茂,呈出青绿,有一蕾红色包儿隐含在枝叶间。盯着那几盆花,她没有一盆能叫出名儿的,她想这也就是城市人的院落了,水泥地,几盆叫不上名的花和一个水龙头。司马藤默默茫茫地立在院子里,她想沿着这院落想下去,以躲开屋里发生的桃红色的事,可屋里的说话声夏天的飞虫样撞着她的耳朵,硬往她的心里钻。于是,她的思路断停了,不得不屏心静气地听着那撩拨人心的说话声。
男人说:“这儿太脏啦。”
四十说:“我们刚来,还没来得及收拾哩。”
男人说:“这么脏,叫人恶心,你得再便宜十块钱。”
四十说:“大哥,从五十块钱降到二十块,二十块钱也就是你们男人的两包烟钱,一杯酒钱。”
男人说:“我就是掏钱买苹果,搞好了价发现苹果是坏的你也该再降降。”
四十说:“我亲哥得了绝症,你可怜可怜他,也不该为这十块钱和我费口舌。你不信我不是专门做这营生的人我可以给你跪下来。”
接下来是死一样的静,水龙头的滴水声轰轰隆隆。片刻后那男人好像不情愿又无奈地问了句:“你今年多大?”
“刚过三十。”
“你脱衣裳吧,快一些。我还得赶火车。”
就有了肌肤润润的脱衣声,不连贯地传出来,如粉色的蝶样一只一只在藤的眼前耳旁飞。司马藤的喉咙又痒又干。她十七周岁了,男女之事已心明如镜,只是莫名的惊惧使她忽然间抖得厉害,头晕目眩,眼前日光晃晃,有一排一排的尘埃在她面前金雀样有声有色地舞动着,及至床响时候,那干裂的声音劈柴断竹样一声大过一声地掴打过来时,她浑身哆嗦不止,双腿软得似乎要倒在院落里。她小心地挪动着脚步,爬在水龙头上喝了几口冷水,借以镇静了自己热沸的女儿身心,继而朝大门外面躲过去。街上的嘈杂把她身后的猩红干裂的声音淹没了。她立在关死的门前,陌生地望着这条向阳二号街,自行车和三轮车在她眼前横七竖八地挤来挤去,几辆急不可耐的黑亮的轿车在后边大呼小叫,司机不断地探出头来吆喝得天旋地转,可并没有谁搭理司机粗啦啦的吆喝声。偶尔响起的火车站的汽笛,尖而悠长如一条青龙样从藤的头顶飞过去,使她的内心开始跟着那响声飞回到耙耧山脉去,想到爹的喉堵症上去,也就终于些微地平静下来了。
她想喝水。
她还没有洗脸。
时间慢如老牛拉车在昏黄的日光下,有一脚没一脚的起落走动着。她希望老牛立马能从山梁上走过去,可牛车的叽咕声却无休止地在她的耳边上响。有人吵架,就在前边。她想过去看看,可又生怕有人突然推开这九号院的大门闯进去。她就那么立在门口,看着前边为争路拥成蜂团似的人群,看着看着,她身后的大门冷丁儿炸着响开了。
一个震颤,她浑身都凝住不动了。多少年以后,她都不明白那一刻她为啥不敢回头望一眼。
那个男人提着他的黑箱走了出来,不慌不忙汇进了人群里。听到四十唤她回去洗脸的声音后,她小心翼翼地回到那间屋里,闻到了一股半奶半血的腥味儿,一股恶心的汁液涌在喉咙里,她忙又咽回了肚里去。
蓝四十正在收拾床铺,正在往一个塑料小盆里倒上半盆热水,又往那热水中掺和她熬制的中药崩漏剂。事情如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过去了,四十只是有些抱怨,有些哀伤地说:“我真是老了哩,要不动价钱了,这样拉一百个男人也难凑够你爹的住院费。”
十天以后,蓝四十让藤回了一趟三姓村,给她爹司马蓝送回去了两千块钱。这十天藤学会了去车站宾馆引男人。有时候藤在家里守着,四十出门寻客。有时候藤让四十在家歇身子,她就出门了。到火车站的候车室,去寻那些买了车票可离上车还有许多时间的人,寻那些三十至五十岁的客。他们拿着车票,在车站百无聊赖,东瞅瞅,西看看,这时候藤就走到他们面前了,说你几点的车?那男人疑神疑鬼地望着她,问干啥?她说你不去找个地方歇一歇?不贵哩,也很近,误不了你上车。有经验的人就灵醒过来了,说是你吗?她说比我长得好,他们就到一边商量了价,她就把他引到向阳街的九号院落里。四十听到脚步声,就出门把男人迎进屋,让藤去门外望风了。原来生意也不是太难做,像薄利多销样,降下价来还是有许多男人甘愿的。钱就这样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地攒下了,或五十,或三十,四十都用一个手巾包起来,藏在连藤也不知的一个墙角的罐头铁盒里。那一夜,送走了两位客人,至夜深人静,房东闩了大门,蓝四十说藤,你走吧,回家给你爹先送两千块钱,让他立马住院去。藤就睁着惊喜的大眼,把两千块钱缝在自己贴胸的衣兜里,回了一趟三姓村。
十天半月的光阴,村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多出了两个坟头,死者分别是杜姓和蓝姓的一男一女,一个三十六岁,一个才三十四岁,不消说都是喉堵症。那时季节已是仲春,小麦旺得盛势,树木也都墨绿了半个天地。到处是青湿绿潮的气息。村里人都下田施肥或到坟上挖墓去了,藤踏着寂寥的青绿回到家里。家里的一场争战刚刚发生过没几天,狼藉还未收拾起来,屋里屋外空无一人,摔破的脸盆扔在门口,打断的勾担挂在房檐下,针线筐在屋里门后躺着,碎布烂线招展在墙上。站在那一片凌乱的凄凉里,一种孤零零立在破败之中的感觉油然而生。藤想起了九都的高楼大厦,想起了车水马龙的人流,想起了那些把钱像扔树叶一样扔在床上,笑一笑穿好衣服离开四十的男人,心里的滋味一股股都五颜六色了。她有些无奈地把针线筐儿收拾起来后,两个妹妹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见她叫了一声姐,便哭得涕泪横流一世界悲痛。看着两个妹妹,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五岁,站在那儿虽然瘦薄,可也显胸露臀,大人样儿十足,却抱住自己哭得悲天伤地,说她和四十一走,家里就闹得天翻地覆,先是爹想喝一碗稀汤,娘偏给他拿去一个硬馍,第二天,爹想吃一块油馍时候,娘又端去一碗玉蜀黍糁儿稀汤。第三天娘给爹端去一碗细白汤面,盐又放得多了,爹便把那碗滚烫的面条攉在了娘的身上。说娘满身都是汤是面,却出奇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看了一阵爹的怒样,转身把衣裳脱下洗了,晒了,到了夜间爹正睡着时候,娘忽然从床上爬起,掐住爹的脖子,嘴里骂着说我让你和那破鞋合铺儿,我让你和那破鞋合铺儿!我让你和那破鞋合铺儿!直掐得司马蓝两手在半空中舞动不止,以为是在做梦,当醒来时,本已病倒没多少气力的身子,已经不能再奈何竹翠半点。葛说是她把娘的手从爹的脖子上掰开的。说爹缓过一口气儿,也一言不发,不恼不怒,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只是扶着墙出门去敲了六叔司马虎的大门。司马虎一来,不由分说一个耳光打活了娘的门牙,到天亮娘就回娘家哥杜柏家里去住了。葛和蔓姐妹两个边哭边说,说得满天下都是泪水凄楚,仿佛天塌地陷一样,使人感到这家境无可收拾了。司马藤说:“爹呢?爹去了哪儿?”蔓说:“爹去五叔家里了,五婶天天都给爹做好吃的。”藤说:“你们呢?”蔓说:“家里没面了,也没有玉蜀黍糁儿了。我们在六叔家里吃饭。”
这时候的司马藤,仿佛在转眼之间成为一家之主了。她在屋门口站站,又到院落里立下一会儿,似乎是想出门找父亲或是母亲,却到院落里改了主意,就那么站了片刻,回身把院落里的破盆断棍收拾利索,挖出一篮麦,一篮玉蜀黍,领着两个妹妹到村后的石磨上推着磨了面,碾了碎生儿,回来给妹妹们烧了一顿饭,掏出两千块钱交给葛,说让爹立马去住院,自己就踏着落日要走了。
藤说:“我要回九都了,这家里我一天都不愿意呆。”
葛说:“你不去看看爹?爹天天想你哩。”
藤说:“爹不想我,他想的是他活命的钱。”
葛说:“你不去看看娘和舅?”
藤说:“不看。我没有这样的娘。”
藤又返回九都了。
藤一回到九都就不再是原来的司马藤了。
藤回来是在第三天的黄昏里。黄昏里的九都一片明亮的色泽。这是九都人歇息礼拜的一个阳春天,晚霞红在头顶,大街小巷都血血浆浆了。走进九号院落时,她站在院中央,咳一声,屋里便响起一阵急迫的穿衣声。于是她又对着屋里唤:“是我,我是藤──我回来了。”她没有听清屋里说了一句啥,只听见那穿衣声风息浪止了,缓慢有序了。院落里依旧没有人。房东的老婆去哪儿打麻将消磨日子了。前边的安徽人出门收旧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