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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蓝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说:“让我回去行,可你给爹跪下来,你对不起的是爹哩。”
有一块打麦场似的浮云从头顶游掠过去了。星星又亮了起来,月亮不知从何时也露了一牙。坟地里青光如水。司马蓝看见母亲的脸色僵硬一下,微微地抬起头来,左右扫了一眼,又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似乎是没有看见父亲一样。他说,我爹不是就坐在你前面吗?然后她把目光仰了仰,他就听到母亲脸上有了霹雳样一声惨白的哆嗦,便看见母亲脸上毫无血色了。他知道母亲看见了父亲端坐在坟头上。他想母亲一定是为父亲竟能如活着时晒暖一样坐着害怕了,为自己和蓝百岁的不端无法面对父亲了。他为母亲遇到的这种境况替她惴惴不安,害怕父亲会突然忽坐起,像他打蓝四十样打母亲。他扭过头来,当看到父亲还依然坐在原处,脸上毫无怨色时,就对父亲愈发敬重了。他想,母亲的不规有这一场尴尬就够了,她毕竟是得了喉堵症的人,是将不久于人世的人。想自己在七天前没有提着菜刀冲进屋去,砍掉蓝百岁的人头,从而保全了母亲的名声,也算对起母亲了,算对母亲尽了最大的孝心了。想今天他能让母亲跪在父亲面前,也就又对起父亲了,算对父亲尽了最大孝心啦,想做为一个相当于长子的孩娃,他已经无愧父母了。
于是,他轻轻催道:“娘,你给父亲跪下呀。”
母亲就终是缓缓地曲了双腿,泪水凄然而下,人像没了筋骨一样软在坟边,跪将下来了。母亲下跪的声音,山崩一样轰鸣在司马蓝的耳朵里。
薄亮的夜色中,开始流动了厚烈的寒意。司马最后望了一眼跪着落泪的母亲和凄然而坐的父亲,就默默转身走了,把清静完完全全留给父母。他径直朝坟地外边走,月光穿过他的棉衣,在他的背上水淫淫的凉。走出坟地之后许久,他还听到他土黄喳喳的脚步声,像受了伤的麻雀样在坟地间扑扑楞楞,挣扎着响动。
三
司马蓝回到家已是天色将亮。入村时他看到正有几十个外村劳力,拉着架子车,车上装满了锨镐钎镢、被窝铺盖、锅碗瓢勺和没有吃完的一袋一袋的粮食,哐当哐当地朝梁上走着。清晨里的浑浊响动,惊醒了许多三姓村人,他们无望地立在路边,眼睁睁地看着外村人喜洋洋地往梁上走着,那种终于被放回家的感觉,在他们手上、脸上、车子上、明明亮亮摆着四溢飘散。
司马蓝想起了爹在坟头说的话。
司马蓝站到马路中间,拦着问梯田不修完咋就走了呢?有个人厉声说白给你们干活,我们的庄稼还要不要?初春了我们自己的小麦谁去锄草、谁去施肥?
司马蓝哑然。问路边的蓝柳根,才知道境况与父亲说的无二。说这已经是撤走的第三批人。说公社卢主任去县上开了一个会,说县里把全县的梯田试点订在了外公社,卢主任回来就把人马解散了。说村长蓝百岁去找卢主任,给卢主任当面磕了头,卢主任说已经白给你们修了二百亩你们还想咋样儿?难道要全公社的庄稼都荒了?就只好眼看着那些劳力,草草率率把修了半拉的梯田收个尾,一批一批撤走了。东方渐亮的红光,开始染在村头的树枝上,没有叶子就开花的泡桐树,结下葡萄似的一串串墨绿骨朵,偶或有一朵早开的桐花,不知为什么在天将亮时掉落下来,在地上留下一片湿印,飘荡出浅浅的花气。三姓村人就那么看着又一批劳力起早撤走了,从村里爬上山梁,转眼就消失在了晨曦里。剩下的三姓村人,围在村头谁也不说话,各人脸上的霜色,都灰白布样笼罩着。从今以后,他们又将要同三几个月前那样,如牛如马地开始那不见尽止地以土换命的劳作了。有人起床开门后,挑着水桶往井台上走,青色的叽咕声很响亮地传过来。司马蓝说就没了别的法?村人们说蓝百岁给卢主任磕头额门上血都磕流了。便都默着散去,像被黄昏的雨淋湿了的一群鸡样往各自家里慢慢走去了。谁家睡醒的狗,身上还背着草枝和温热,从家里出来,把尿撒在村街边的树上。司马蓝瞧着那走散的村人,突然地大声唤着问:
“我要让外村劳力都留下来咋儿办?”
走了的人便都立住回过了头。
他说:“我能让卢主任把人马重新撤回来,可撤回来就白白回来吗?”
村人们不语,看他像看从羊颠疯中醒来的病人。
他问:“从今后你们能都听我的,不再把蓝百岁当成村长吗?”
终是没人说出一句话,就又开始往各自家里走。漂浮的脚步,在寂静的晨中,如浮在湖面的木头样无声无息。村人们的那个样儿,都如没有医术的医生,看一个疯人病得不可救活,就只好泄气地走了。走在最后的是蓝柳根,司马蓝上前几步抓住他的胳膊,说日你娘的,这当儿你也说句话呀。蓝柳根就挣了一下胳膊,有冷有热说,我怕你再领人去教火院大卖人皮哩。司马蓝不言不语,看着蓝柳根由近到远走失在村街上。面前的胡同,又归了寂静,静得能听见最初一抹朝阳穿过树枝,从房坡上跌下的声响。刚刚还在的那条狗,不知哪儿去了,望着那从村这头穿到那头的胡同,没有人和活物的走动,司马蓝心里立马空旷起来,如寒冬的荒山野岭样不见边际,没有寸草。他骂着说,我日你们祖宗三姓村人,说喉死症你赶快来吧,下雨一样淋到各家院落里,让三姓村的男女老少都离开这世界。他盯着空荡荡的村落,莫名地猛弯了身子,搬起篮子样一块石头,举过头顶,朝面前的一棵小榆树上一砸,那榆树摇晃一下,倒了身子,又像弓一样弹了起来,未折未弯地摆动着。司马蓝呆呆站着,盯住那小树上流出的黄汁滚至根部,然后默默回家去了。
五弟、六弟都还睡在床上。
娘的床上被子叠得齐齐整整。他走近看了,见床单、枕头、褥子都洗得极是干净。拉开那被头看,才发现被子也是拆洗了的。再看那木板箱子和桌桌凳凳,都是擦抹过的,连窗条缝都擦得净极。走进自己的屋去,被褥不仅洗了,他那几件春夏衣服也都从哪儿拿了出来,洗晒后叠在床头。还看见他的一条裤子,翻地时磨烂了膝盖,现在那膝盖上的补丁方方正正,是一种粗织蓝布。再翻那衣服边上,发现放了一块三角帆布,帆布的边都用新布包着缝了,针角细密得委实少见,只有蓝四十给他纳过的一双鞋底,才有过那样精密的针角。那帆布的三个角上,钉了三根长绳,一看便知,帆布是为了防止用锨干活时磨烂裤膝做的护布。这是外乡人这次来村里干活带来的发明,他们有许多人右裤腿上都戴着这样的护布,一条绳子系着腰带,另两角上的绳子对栓在膝上,这样那裤子就再也磨不烂了。司马蓝提着那护布看了,心里热辣辣动了一下,放下护布,跑到厨房,看那中药包已经不在案上,全部放在了案板上空的篮里。他取下篮子数了,仍然是三吊九包。
不消说,过去的七日,娘没有熬这中药。用脚踢开灶前的的柴堆,药罐和药渣,都还如故原封。司马蓝从灶房走了出来,站在院落当中,想太阳都到了村头,娘也该从坟地走将回来了。司马蓝从家里出来,往坟地那边的梁路上望着。
司马蓝开始往坟地走去。
走到那梯田指挥部的门前时,他的脚步淡了下来。
卢主任,人马真的要撤了?
该农忙了,对起你们三姓村了。
你不是说走以前要提我为村干部吗?
我媳妇病得要死要活。
让我姑重去待奉好吗?
这三几个月我在这孤孤单单,吃不好,睡不香。
你不让我当村长,我就给你跪下了。
你们村该满足了。
你看看我的腿吧,刚成人就长成了树皮。
没见过你们这么不知好歹的村儿,你们凭空得了多少好处哟,二百多亩地都翻过了……
梁道上的阳光透明而刺眼,从头顶晒下来,竹刺一样竖着扎进头顶和肩上。司马蓝的脑里像生了一团火,烧烤得黄烂焦疼,把浑身的血水都煮得沸沸腾腾的滚开着。他漫无目的的往村外对面的梁上走,过河时把袄脱下来披在肩膀上,爬上梁时回身眯看着远处梯田地的外乡人把在棚帐拆下来,把锅、缸、柴禾朝着车上装。看看那些挑着铺盖从各家各户走出来的高高大大的壮劳力,在村口集合着,像一群牛要集体从耕地里散开去。他看见杜柏把一件行李放到了一个熟人的车子上,在门口和娘司马桃花道了别,高高兴兴和那外乡人一道走出村,要到镇看他的父亲去。蓝柳根和蓝杨根,在帮着外乡劳力从家往门口抬东西,一件一件往车子上装,装高了又用绳子捆起来。走出村坐在山腰上,还能看见蓝百岁的家。蓝百岁一动不动,在院里抽烟晒日头,撤出村的人从他门口走过去,他不时地抬头去望着。几日不见,蓝百岁似乎瘫老了,头发苍白如落了一层雪,人才三十几岁,却宛若五十余岁了。村人们说他是为卢主任要把外乡人撤走老了的。其实呢,只有司马蓝知道他是为了啥儿老的。那时候真该砍了他的头,司马蓝想,砍了头我就是村长了。可又想,他也是为村里翻土换地费尽心血才老的,他那样绵绵弱弱,窝窝囊囊,就因为他有心让村人活过四十就让他当村长,实在是催着他老呢,催着他死呢。坐在梁上,倚着柿树仔细地望,就看见蓝四十把衣服洗了,正在往院里的树枝上晒,陈红旧蓝,如了土旗。他想起他们两家约定今年就让他们成亲时,便有些后悔那一天狠命地打她了。司马蓝想她还会和我成亲吗?还愿意做我的媳妇吗?他痴痴地盯着蓝家院里的蓝四十,看她晾完衣裳又端着一个木盆,挎着一篮被褥下河了,她好像要把家里的里里外外洗掉似的,那篮和盆把她的腰都压弯了。司马蓝一直盯着蓝四十,可他又看见了卢主任在指挥部院里站着,正有人把他的办公桌往门外车上抬,看见姑姑司马桃花去梁道上送儿女回来,往指挥部看了一眼,却没有停下和卢主任说话,径直往她家里吗去了。司马蓝的心砰叭一响,如一间黑屋的门窗被人一脚踹开,光线咣咣当当冲进去。
他站了起来,三下两下把棉袄穿好了。
他要回村找姑姑司马桃花去。
司马桃花正在生火做饭,炊烟从灶房袅袅升起,青白色的丝线抽向天空。司马蓝下了梁子,过了沟河,又爬上山坡。过河时他看见蓝四十正在洗衣裳,他在下游站了站,没言没语又走了。到村里时候,有许多外乡人和他点头说话。他说你们不用急着装车,你们就是拉着回到家里也还要拉着东西返回来。外乡人说你做梦去吧,打死我们都不会再来了。他说不信呀?不信了你们走着瞧。就进了姑姑司马桃花家,叫声姑后,便倚在门框上看姑烧火,看姑切菜,看姑擀面,最后搬了一个凳子,坐在姑的灶下,看姑一拉一推地抽她的风箱。灶房里暖暖和和,有浓浓的火气在盘旋流动。司马蓝就那么坐着,姑不问他,他就不说话儿,沉默得岁岁月月,没有休止。最后到饭快将好了,他说表妹竹翠不在?姑说和她哥一块去镇上看你姑夫了。他就说:
“姑,卢主任也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