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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上来的村人全都愣了。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看见杜柏打自己的孩娃呢,且是刚婚不久算了大人的孩娃儿。
杜流在那一蓬野草中,莫名地看着父亲,泪水哐叽一下涌出来。他说我不过是说说吗,我就真的回了呀,我能不知道活着和出力哪个重要呀,我能不往长远着想呀。
杜流就从父亲身边走掉干活了。
别的村人也都又去干活了。
司马蓝沿着破开的山地渠线走过来,泥红色的水渠,两米宽,米半深,正好深到他的脖子下,头在渠面上露着,就像在半空游走的一块黑石头。他每到一段都要说些啥,有时还要拿起镢头刨几下,或用铁锨把修成的渠壁铲一铲。到杜柏的粮菜车前时,杜柏首先看见他人嘭地一下疲瘦了,像几天几夜没有合过眼,可脖子蛇疤的红色褪淡了,显出的浅黄和正常肤色差不多。杜柏说:“你的疤痕好了呢。”司马蓝说:“杜流在哭哩,想家了,下次让他回家运粮运菜,和藤见一面。”杜柏说:“不是想家哩,是听说镇上又催村里成立村委会,再选一个两个村干部,给我说他想当副村长,我就一脚踢了他。”
司马蓝就如谁在他背后拍了一下肩,微微一怔,看了杜柏一会儿,问:“又催了?”说:“催了哩。”司马蓝说:“是该选一个副村长,有事了也有个人跑跑腿。”杜柏说:“我想也是,渠修通了,人长寿了,日子正常了,你和四十合在一块好好过几年。大事你一锤定音。小事就让别人干。”
有一团树荫移过来。把驴车赶到树荫下,将驴卸下吃着草,他们就在车旁窃窃私私地说起来。
司马蓝说:“不行就让杜流当个副村长。”
杜柏说:“那哪能行,他是你女婿,不能让村人在背后说啥儿。”
司马蓝说:“再不行咱也让村人们选,选了谁是他娘的谁。”
杜柏说:“我给镇上说说拖到渠修通了再添村干部。那当儿,水流到村里了,你提名,认村人们选,你提谁的名村人就会选谁哩。”
司马蓝说:“终归是自家的孩娃儿。”
杜柏说:“真选怕他也不一定能选上。”
司马蓝想了一会,从草地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真的选不上,我们也算是对得起孩娃了。
从工地上回来,杜柏就倍加地关心村人。他每天如寻诊一样,夹着他的药书,从这一家到那一家,又从那一家到了下一家。每到一家他都先问守房的女主人有什么困难没,村长不在了,有难处就给我说一声。然后他问家里的人身体都好吧,有啥病我给开个处方儿,最后他就说:“哎……镇上老催我们成立个村委会。看来不补一两个村干部还真是不行呢。到时候选副村长时你可得投票啊。”
女主人说:“我是女人哟,投票能算吗?”
他说:“女人也是人,十八岁以上的投票都算哩。”
女主人说:“杜柏哥,我选谁?”
他说:“你家侄儿杜流这一茬人都长成模样了,你选谁都成哩。”
女主人就说:“那我就投侄儿杜流一票吧。”
杜柏就把处方开好了,交待说病不大,一药即愈,然后又往下一家走去了。几天功夫,杜柏就把各家各户走了一个遍,各家的女主人都说,识字和不识字就是不一样,村里的男人有谁和杜柏一样心细哟。
流水的时光在杜柏的精细中潺潺缓缓,村落里留下了许多他清亮的响动。男人们走了两个来月,收了麦,种上秋,玉蜀黍已经脱开了身子疯长,夜晚里能听到它们细微温馨的生长声,窃窃呢呢,如毛毛的雨音。这时候杜柏就从家里出来了,从杜家胡同,至蓝家胡同,又到司马家胡同。他对所有的女人都说,玉蜀黍该锄第二遍了。
该锄第三遍了。
该锄第四遍了。
在他这催促声中,玉蜀黍就长到了齐腰的深,他的女人蓝三九忽然就躺在了床上,茶水不饮,泪水涟涟,唤叫着我的喉咙疼了呢,堵得水都咽不下。把女人叫到门口的光亮处,让她张开嘴,把一根筷子伸进去,向下一压,她啊了一声,杜柏心里轰隆一声炸响了。他看见她喉咙深处爬着一条青虫样,肿起一条儿。泪水慢慢从杜柏的眼框出来了。于是,他女人就悲天戚地地哭起来,说我才三十六岁,咋就轮到我死了呢?最少我也该活到三十八岁呀。杜柏把饭碗送到她手里,说你的命可真是不好哟,渠水开通了,孩娃快当副村长了,将来你我喝了灵隐水,活成了老年人,司马蓝就该把村长让给孩娃了,那时候三姓村人就是咱杜家的村落呢,可惜你没有这个命。他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三十六岁是不大,可村里不是还有不到二十就喉堵死的吗,比比他们,你也值了,有儿有女,杜流也都结了婚。女人想一想,也就不哭了,对着院里唤藤——中午我想喝点鸡汤,我一辈子都没喝过鸡汤呢。到了中午,儿媳藤就杀了一只不下蛋的母鸡,肉煮了,骨架炖了一碗白汤,端到婆婆手里。年轻的婆婆喝了半碗,说果然好喝。其余半碗留着,说我晚饭时再喝。可到了晚饭时候,藤把那半碗鸡汤温了,端至床前,叫了三声娘,不见回应,拿手晃她,如晃一段木头,把手轻轻放在鼻子上,一股冰气猛地而生。藤朝后退了一步,怔下一会儿,出来站在屋门框里,落日正照着上房,红艳艳的闷热。她把眼睛微微闭了,对着院里她的舅叫:
“爹,俺娘死了。”
杜柏正在偏院里树荫下翻看《黄帝内经》,手里还拿着一支铅笔。听到唤声,他抬起头来,一只手僵在书页上,一只手和铅笔一块僵在半空,朝儿媳藤望一会儿,说:
“这么快?我一个中药方子还没配成呢。”
“真的死了,你来看一看。”
杜柏从半空收回铅笔,合上书页,把院里乱跑的几只羊从容地赶进圈里,关上圈门,跺下鞋上沾的羊粪,到屋里一看,媳妇果然死了。不仅没有鼻息,连脸都呈出了青色。他叹一口长气,说做饭吧藤,你男人流快当副村长了,你婆没有喝灵隐水做村长娘的福,她死了,我们得活着,吃了饭我去叫村人锄第五遍蜀黍,再找几个人帮你守灵,男人们都不在了,丧事也只能从简。说着出门坐在上房的门槛上,望着西沉的落日,塑了一般,望着望着,就又有泪珠落下来。藤把那半碗鸡汤重又温了,端给他时,他长大了嘴,说藤你看看我喉咙,我忽然觉得喉咙发紧,是不是也该死了。藤便借着日色,扶着公爹的下巴,也用筷子按着舌头看了,说你喉咙不肿不胀,是娘死了,你心酸喉咙才紧。
这也就放下了心,接过碗喝了那半碗鸡架汤,日头便临了西山梁子,从大门望出去,能看见一角的坡地里,玉蜀黍青旺茂势,泛着红铜的光色。似乎还能隐约看见,蚊虫一团一团在玉蜀黍梢头飞。杜柏把碗推在门礅上,说我出去张罗丧事,你害怕了就不要进屋。藤从灶房探出头来,说怕啥儿,哪个月不经过人死?又问你去谁家,杜柏说先得告诉蓝四十,好歹她是你娘的姐呀。
似乎直到这时,藤才想起自己婆婆是蓝姓的人,是蓝百岁的小女儿蓝三九,是蓝四十下边唯一的妹。她微微怔住镶在门框里,看着公爹杜柏说:
“我婆一辈子都不认她这个姐,你要告诉她我就不穿孝衣,不做孝子啦。”
杜柏说:“没有她你爹司马蓝早就死了,哪还能挣下那块功德碑立在梁上。”
藤说:“她是肉王,她是破鞋,没有她我爹也许不会病哩。”
杜柏就沉沉默下不说一句话儿。
第二天,就把蓝三九静默悄息埋了。
村里没了青壮男人,没有了响器班,没有了抬棺材的小伙,便用架子车拉着棺材送到了杜家坟地。夏天死尸易臭,急急促促埋人,连鞭炮也都省了。哭声倒是有些段落,因为免了九礼十二叩的葬仪,藤和杜家的一些晚辈哭了几声。杜柏说,算了吧,死了哭不活呢,就不再哭了。
又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水泡一样安安静静破灭了,鸟雀搬家走了一样不见了。锄第五遍蜀黍时候,杜柏信着步儿走到村头,忽然见一块玉蜀黍地蒿草疯长,庄稼瘦细如秋天的柳枝。相邻的蜀黍却都齐腰过肩,呈出浓烈黑色,唯这块一亩二三分的庄稼地里,却是草旺禾瘦。在地头站了,看清脚下的木牌上隐约可见写着蓝四十的名字,心里不禁轰然想起,自村里男人到耙楼山脉后梁修渠之后,还未曾见过四十一面。想起蓝三九死了,村里女人多都去看了死容,四十是三九的亲姐,却没有通知她三九的死讯,心里不免一阵怅惘,便绕着地头往四十家里去了。
四十在家。
四十大白天闩了她的大门。
杜柏推了几下没有推开,就有邻女邻娃走来,说四十姑家的大门这样闩了许多日子,说似乎是自司马蓝领着男人离村就未曾见她出过这两扇大门儿,于是杜柏脸上惊下一层白色,想四十也是三十七岁的人,也临了死限,忙又一声一声叫起来,想再叫几声,没有回应就砸那门时,蓝四十却哗的一声把大门开了。即刻便有红淡淡的中药气息一丝一股地从院落起伏荡荡涌出来。蓝四十在那气息中,依然穿着素花的上衣,扣儿红红亮亮如星如月,只是脸色微微地漂浮了一层淡黄,如秋菊的霜色落在她脸上。望着杜柏,望着村里的女人们,她双手拦扶着两扇大开的门框,仿佛拦着不让村人进去似的。
杜柏说:“四十,你家的蜀黍长疯了。”
她说:“疯就疯了吧。”
又说:“你妹子三九死了。”
她的目光咣铛一下塌下来,即刻目光就软软绵绵了,脸上硬下的微黄转而成了苍白色,嘴角的纹络风中的头发样飘飘摆摆了。
“你说啥?”
“你妹死了。”
“啥时儿?”
“过了二七。”
“不会吧?我三十七了还活着,她三十六咋就死了呢?”
“喉咙一疼就死了,二七都过啦。”
蓝四十便不再说啥,死盯着杜柏说话的嘴,仿佛不敢相信似的。然杜柏却又说本来死了该给你说一声,可想到你们姐妹生前老死不相往来,就没有告诉你。又说她也到了这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