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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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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散尽时,我一个人静静地走到村外。夜间,意外地下了一场雪。我本以为,柳树含苞的初春,沿淮是不会下雪的。我坐在村口的沙地上,看着柳树斜抱的村子。我拉过来几根枝条,刚露头的芽苞剥开了,鲜嫩鲜嫩的,像一个人的初吻。雪,纷纷扬扬,竟有点极细微的声音。一切是那么的美。在我家乡老屋的后边,也有一条河,不过那是条很窄又很宁静的小河,记得小时躺在床上,从已烂掉了边边角角的木窗中,屏住呼吸就能听见低语般的雨声,雨落在河面的那种若隐若现的碎声,像被一根极细的棉线牵着,一种影子般游移的声音。我非常怀念能够聆听这种声音的岁月。 
              
        
      第50节:王清举(7)       
        可夜间的鸟,为何偏要呆呆地停在雪中的树枝上?     
        虎  子  和  陶  月  婷     
        陶月婷第一次见到梅虎,是在王清举的办公室里。     
        陶月婷来找王清举,想在硖石乡重开社戏。沿淮一带,社戏一般分作“春戏”和“秋戏”两段,各有讲究。有句俗语叫:春唱《小西厢》、秋唱《铡美案》。春戏在除夕、春节至备耕开犁前的一截农闲,炕头唤作“出官差”。村民们三杯酒烧得腰身子奇痒,有闲心、没吊事,爱听一些幽怨的、打情骂俏的最好是露点淫邪的戏。春戏多在屋内的戏台上唱,配套的行头簪饰标致细腻,戏唱得也辣,剔不出缝儿。听戏的扶老携幼,穿着浆洗得整洁干爽的布衣,脚板不沾泥地去听。躺在病榻上的,只要没死个透,都去听。听着听着,就硬成个僵尸。也有人把肺痨听痊愈了,敲着铜锣去酬谢戏班子,如痴如醉地成就乡间传奇。散场了,众农妇眼皮子中晃着长泪涟涟的崔莺莺和祝英台,捏着湿透的手绢头回了家。眼睁睁就见自家的屋梁上,缠上了哀怨的女鬼。秋戏就不同了。刚刚耗尽精力割完麦子,还没来得及收藏,就豁敞敞地在碾谷场上吼。求的是个沸腾劲儿,鼓棰砸不上节奏也没人介意。听戏的更是疲乏得像一摊稀屎,黏黏地贴在石碾上、麦垛上、田埂上听。唱的都是杀敌铡奸、剥皮抽筋、癞痢成仙的解恨戏,调子昂扬,冲刷着深秋夜间长满苍穹的繁星。呕呀。从毒疮里挤净脓汁似的过瘾。许多人就光着臭汗叽叽的大膀子,一边往嗓子中猛灌着烧白干,一边操几下秦桧曹操的亲奶奶,就醉死到了田沟中。前些年京戏、黄梅大行其道,但在沿淮一带,农民们就觉得那京戏脸谱水袖子太罗嗦,黄梅又透着萎糜无耻的二尾子腔,很是回忆以前社戏的那种日子。“啊――”的一声悠长吊腔,像把骨头从皮肉中生生扯了去的畅快。 
          
        县内最大的一座废戏台就在硖石乡,距离乡政府大院不过两百米的一块空场子。现在是个腥骚又繁荣的牲畜交易市场。财源茂盛,屎壳螂、癞蛤蟆、蛐蛐、蜈蚣也长得茂盛。据说,南拉魂戏班的祖师爷梅修山,亲自登台,在此唱过三年多的戏。鼎盛时,正阳关七十二镇的人鞋底一溜烟,尽赶到这里听戏。有钱的人来听戏,不光赏钱、赏肉、赏酒,还要扯来几丈红布,渲泄气氛。远远望去,戏台子四周的柳桩上,拴满了骡马、黑驴、水牛,密挂着红布横幅,热烈得像一场眼颤头裂的大病。戏班子在硖石驻扎一久,便惹出不少是非来。先是几个乡间的姑娘被台上唱吕布、张生的白面汉子勾了魂,披星戴月地私奔了。后来竟有一个大宅的二妾也耐不住诱惑,朝台上的当红男戏子赏物品时,夹着一张荤腥的纸条子,偏偏又叫人揭穿了。大宅主人动了怒,唆使几个地痞夜间将戏台烧了个片瓦不留,只剩个焦头烂额的土堆子。文化革命期间,红卫兵想彻底清除封建余孽,一时找不到泄恨的对象,楞是押着一帮犯人,疯狂地乱掘个这被视为象征物的土台子,将它弄得坑坑洼洼。后来,有几个过路的外省草莽戏班子临时唱过几场,却再也振奋不了旧时的辉煌。不过如今这个高高的土堆子,倒真的成全了牲畜交易,黄牛黑驴往台子上一牵,台下叫价声就此起彼伏。陶月婷察看废戏台时,无限伤感地说,这戏台子的命真比秦香莲还苦十分,台上换一茬茬冤枉的主人,倒也罢了,却换的是这些畜牲。 
          
        王清举舔了舔他的厚嘴唇,一脸作难地说:“陶老板能看上硖石这块穷乡僻壤,真叫脸上有光哦。重开社戏,老百姓也巴望得眼穿。不过,这牲畜交易市场是乡里的一个聚宝盆,一下子废了,税收上损失太重罗。不管怎么讲,把经济搞活,才是我们工作的核心啊。硖石的穷骨头上,就罩着这么件肥褂子。不如这样好不好?你陶老板投资把旧戏台重新搭建起来,我把牲畜市场的一半辟出来,给你用,咋样?” 
              
       
      第51节:王清举(8)       
        陶月婷一撇嘴角,笑着说:“哟,你王乡长真是好大的气魄呢。有这么搞的吗?那半边在腥骚恶臭地卖骡子卖马,我这半边咿咿呀呀地唱拉魂腔,这拉的是哪门子鬼魂啊?让你唱,你这情绪能调动起来吗?民间艺术就这样能繁荣起来吗?” 
          
        “嗨嗨,嗨嗨。”王清举有点尴尬地干笑着。     
        陶月婷又说:“我也是商海里呛过几口咸水的人,知苦知甜。我晓得你王乡长的算盘珠子太重,不好拔。我就不信搭个戏台会让你口袋瘪掉。首先,戏场的投资全是我的。其次,等拉魂腔重现昔日的辉煌了,十里八镇地都赶来听戏,靠卖茶水、卖鞭炮、搞旅馆都能把你硖石乡卖红火了,这可是笔脸上抹金粉、袋里不亏本的帐啊。你信不信?” 
          
        “我信。信!陶老板真是精明过人哦。”王清举说:“文化是不冒黑烟的绿色产业嘛。不过,我就纳闷了,你陶老板又图的啥?”     
        “我?我会组建一个演出公司来操作这桩事。而且我保证,公司赚的每一分钱都在硖石乡消费或者再投资,肥水全泼到你这一亩三分地上,绝不拿走一分一毫。你不是正准备搞瘫子村的搬迁建镇么?瘫子村的家底我太清楚了,你硖石乡的财政又能撑得住多大的风浪?到时我给你出份力,担点忧,你为乐不为呢。图啥?我啥也不图。我做腻了生活当中的陶月婷,我要重新做戏台上的病西施。” 
          
        “呵呵,你陶老板可真是个响当当的角儿,句句话砸在我的心坎上!你要是能为瘫子村的搬迁出点力,你求啥,我就应啥。厉害呀,真难怪你能折腾出那么大的产业。”王清举啧啧地赞叹说。 
          
        正说着,有人推门进来。陶月婷抬头一瞧,心想,这人长得可真像头公牛。     
        他眼眶朝外鼓出,浑浊地缠着几根血丝,闪着蛮劲儿。皮色钢青,像铲掉了苔藓的旧砖色。长城上布满了这种旧砖,被无知、烽火、马尿、幸福、沧桑岁月磨砺过的青砖,让你端坐的屁股无比踏实。感觉不到凋零和消逝。一块,又一块,取个名字,就是战战兢兢的农人。他身上脏兮兮地裹紧个袄子,泛着贼光,也像是覆了张夹泥的牛皮。八达岭。帝国纸扎的屏障。这种男人其实虚弱得很呢。一直以来,陶月婷偏爱有种蛮楞的的匪气的男人。戏里戏外的世界都让她心绷得紧,在大街上,一见着白暂的瘦脸刀腮男人,心里一格登就想到曹阿瞒一类,无端端地既厌恶又警惕。她的浴场雇用的小伙子也都是些土气、憨厚的黑丑男人。陶月婷想,我唱岳飞之母时,这人若是拎着狼牙棒立在身后,不用吭气,也是活脱脱的一个牛皋,爱煞个人呢。 
          
        王清举一见他,火却噌地腾了起来:“梅村长,从今天起我俩挪个屁股换个座,好不?有时,我真想一刀就骟了你!你来做这个乡长,我去那瘫子村。我就不信楞废不了你那窝囊劲。乡里勒着裤腰带支持你搬迁上堤,可瞧你哪有一丁点的号召力呢?村里人既选你当村长,咋都又后脑勺的反骨冲你的脸、全拧着操呢?支持搬迁的人好不容易有了二十七户,嘴皮子都磨成尿壶口了。烂。真烂!今天又听说他们全改口了。你说你这村长是咋干的呢?尾欠的税费是刮层皮也缴不上来。今天我可给你发最后通牒了。十天以内你若清不了税费的债,你就卷起铺盖睡到我办公室里来。你别回瘫子村了,到时你可别喊冤。” 
          
        “嗯,嗯。”他垂着个头,嘴里嚅嚅地答应着。     
        “消消火哦,王乡长。”陶月婷看着长城上被践踏无声的旧砖梅虎,在一旁打着圆场。     
        “真恼人呢。”王清举说:“你走吧。滚吧。”     
        梅虎快跨出门时,陶月婷突然喊住了他:“梅村长,我记起来了,七姑是你妈么?”     
        “我叫她小娘呢。”梅虎憨憨地笑了笑。         
        
      第52节:王清举(9)       
        陶月婷没料到那一天,她会第二次遇到这头沉默的公牛、旧砖和牛皋。从硖石乡回县城后,在家中急急扒了几口残羹冷饭,就朝着碧海云天浴场赶。天已擦黑,街灯刚刚亮起。白天的恶零落了,夜间的恶尚在萌芽。行人稀少。一个穿紫红破衫的瞎眼小男孩跪在街角,用二胡拉《二泉映月》,如泣如诉。一年多了,陶月婷看见他没日没夜地在奏这一曲。一只肠子从肛内拖出体外的小黑狗趴在男孩身旁。《狗眼看人生》。肮脏的小钱罐里睡着一枚镍币。陶月婷想,这是不是昨天我扔下的那一枚?她沿着街的北边疾走。没什么道理,习惯了。其实更远。这样走,她就必经县医院的大门。爱闻里面飘出的死亡气息?变态的嗅觉。除了急诊室的窗口还令人恐怖地亮着,这时,医院已没什么人进出了,除了你幻想中的亡魂。门口墙根下,却有几个人蹲着窃窃私语。有人抽烟,显然不是亡魂。陶月婷的步子一向走得急,就在路过那几个人身旁的一刹。她突然觉着蹲在最外边的那人有点眼熟。掉头一瞅,正是白天刚见过的瘫子村梅虎。陶月婷倏地把脚步缓了下来。 
          
        “她说啥都不要我的血了。”梅虎的声音挺沮丧:“我跟她磨了两个多小时。她连推带拽地把我轰出来。说是十天前刚抽过,怕出什么纰漏子。”     
        “有啥纰漏子出啊?还不是唬人的鬼话。都管大夫叫白狼呢,坏着流脓呢。现在农村赌的人多,卖血还赌债的,排着长队呢。听说要送钱才能卖掉。”     
        陶月婷听着稀罕,赶紧往边上闪了闪。贴着路边的一颗大梧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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