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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样的战争?”罗兰低声问。
“什么?”
“到底是哪一场战争让你失去了崇高感和目标感?”
埃蒂见罗兰伸手来拍他便缩开了。
“我得去打点水来,”他三言两语地交代说,“留神那些爬行的家伙。我们今
天虽说走出老远了,可我还不敢确定它们足不是互相通过气了。”
他说着转身而去,罗兰在红彤彤的落日余晖下瞥见他脸颊上已是湿漉漉的。
罗兰转身眺望海滩。大螯虾们爬行着询问着,询问着爬行着。
看上去这些玩意儿毫无目的;它们是有一定智能的,可是还没达到能够互相传
递信息的程度。
上帝并不总是让你明白他的所为,罗兰想,大部分时间里他会让你明白,但并
不总是这样。
埃蒂回来时带了些木柴。
“嗯?”他问,“你在想什么?”
“我们都挺好的,”枪侠沙哑着嗓子说。埃蒂也嘀咕了一阵,但枪侠实在太累
了,便仰面躺下,透过天穹的紫色华盖凝视着第一批闪现的星星,然后是
洗牌
此后三日,枪侠情况愈见好转。胳膊肘上蔓延的那道红丝样的痕迹第一次开始
消退,然后慢慢淡下去,淡下去,终于消失了。
接下来那天他有时自己能走几步了,有时让埃蒂拖着他。再接下来的一天,他
已经完全不需要拖拽了;他们常要坐下来休息一两个小时,等他腿上缓过劲来再走。
在他们歇息的当儿,还有就是晚饭后,篝火燃尽之前,他们将入睡之际,枪侠总会
听到关于亨利和埃蒂的事儿。他还记得他们兄弟遭遇的惨痛之事,每当埃蒂带着那
种切肤之痛满腔怨愤地唠叨起来时,枪侠本可以劝阻他,本可以这样告诉他:别这
样折磨自己了,埃蒂,我都能理解。
但这样的劝告对埃蒂毫无用处。埃蒂并没有说要怎么帮衬亨利,因为亨利已经
死了。他只足不停地在说该怎么像样地打理亨利的后事。其实这只是为了提醒自己
亨利已死,而他,埃蒂,还活着。
所以枪侠只是听,什么也不说。
要点其实很简单:埃蒂相信是他偷走了自己兄弟的生命。亨利也确信如此。亨
利也许会以自己的方式来相信这一点,也许他会这么相信,那是因为他们的母亲常
常这样教训埃蒂说,他们,亨利和她,为埃蒂付出了许多牺牲,所以埃蒂才能和这
个城市丛林里的其他人一样平安地活下来,所以他才能像其他那些活在这个城市丛
林巾的人一样幸福,所以他才不会像他那苦命的姐姐那样一命呜呼(他几乎都记不
得这个姐姐了,而她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上帝也爱上了她)。她现在和天使在
一起了,那肯定是一个很棒的地方,可是她还不能让埃蒂去跟天使在一起,不让他
在路上被喝得烂醉的司机给撞上——像他那可怜的姐姐一样;也不想让他因为口袋
里揣了二十五美分而被那些疯狂的吸毒小子给剁了,五脏六腑往人行道上扔了一地,
只冈为她觉得埃蒂还不想跟天使混到一起,他只是更喜欢听大哥的话,照大哥说的
去做,总是记住亨利为了对他的爱而做出牺牲。
埃蒂对枪侠说,他不知道母亲对他们做过的事是不是心里有数——从林考街的
糖果店里偷来连环漫画小人书;在柯豪斯街上的压焊电镀板厂后面偷偷抽烟。
有一次,他们看见一辆停在那儿的雪佛兰车还插着钥匙,虽说当时亨利只知道
怎么点火起动——他卜六岁,埃蒂八岁——他把弟弟塞进车里,说他们这就上纽约
城去。埃蒂很害怕,哭了起来,亨利也很害怕,朝着埃蒂大吼大叫,让他闭嘴,说
他别来这套他妈的娃娃气,他有十块钱,埃蒂手里也有三四块,他们可以在电影院
里泡上他妈的一整天,然后在佩勒姆马勒街搭上火车,当母亲把晚饭摆上饭桌,还
没弄明白他们上哪儿去了之前就能赶回家。但埃蒂就是哭个不停,快到昆斯波罗桥
时,他们看到旁边路上有一辆警乍,埃蒂虽然很清楚车里的警察甚至都没朝他们这
边看,还是喊了一声嗨,亨利用吓得发抖的声音问埃蒂那些公牛是不是看见他们了。
亨利脸色变得煞白,赶陕把车停到路边,车速太快差点把消防栓都给撞断了。他沿
着马路向街区跑,而陡然受惊的埃蒂这时还在使劲扳动着不熟悉的车门把手。亨利
停下脚步,跑回来,把埃蒂拽出车子。他掴了埃蒂两下。
这会儿他们只好走路了——说实在是提心吊胆地挪着脚步——这样一路走回布
鲁克林。那一路走了大半天。妈妈问他们怎么弄得一身热汗涔涔累得要死的样儿,
亨利便说他在附近街区的棒球场里教埃蒂怎么打“一对一”。后来又来了一帮大孩
子,他们就只好跑了。妈妈吻了一下亨利,对埃蒂露出微笑。她问埃蒂知不知道自
己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大哥。埃蒂说知道。这是真心话。他真是这么想的。
“那天他和我一样害怕,”望着海面上最后的落日余晖,埃蒂这样告诉罗兰。
眼前的光亮转而便是星星的映射了。“他比我更怕,真的,他还以为那条子看见我
们了,可我知道他没看见我们。所以亨利跑了,却又回来了。这是最重要的。他又
回来了。”
罗兰什么也没说。
“你听明白了,对吗?”埃蒂咄咄逼人的眼睛看着罗兰。
“我明白。”
“他总是感到害怕,但他总是会回过头来找我。”
罗兰倒是觉得,如果情况正好相反的话对埃蒂也许更好,对那天他俩的一路狂
奔都更有意义——如果当时亨利或者是谁拔脚开溜的话。可是像亨利那样的人永远
不会这样做,因为像亨利那种人总是会回来的,因为像亨利那种人确实知道怎样利
用。首先他们会把信任转变为需要,然后把需要转变为毒品,一旦这个搞定,他们
就——埃蒂怎么说来着——推。是的,他们就会推你做毒品买卖。
“我想我会坚守自我。”枪侠说。
第二天埃蒂接着往下说这些事,但罗兰已经全都明白了。亨利在高中时没有参
加过体育项目,因为他不能留在学校做运动,亨利必须回家照顾埃蒂。而事实上亨
利瘦得皮包骨头,身体协调功能很差,自然对运动毫无兴趣;不过他们的老妈一再
对他俩说,亨利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棒球投手或是篮球跳投手。亨利的学业
很差,他重修了好几门课——但这不是因为亨利蠢;埃蒂和迪恩太太两人都知道亨
利聪明得要命。但亨利只能把学习时间用在照料埃蒂的事儿上(而实情却是,两个
男孩经常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要不就在地板上摔打扭滚,这样的场面是迪恩家
客厅的常景,不足为奇)。亨利的成绩如此糟糕,以致任何大学都不要他,除了纽
约大学,可是他们家又担负不起高额学费,因为那么糟糕的成绩意味着什么奖学金
也没门,于是亨利成了街头混混,后来又到了越南,在那儿亨利差点没给轰掉大半
个膝盖,这让他痛得死去活来,他们给他的止痛药里有许多吗啡成分,等他稍稍好
些了,他们就把那药给断了,可是说到底他们没能把事情做好,因为亨利回到了纽
约,那只大猩猩(原文monkey,美国俚语中指毒瘾)始终在他的背后,一只饥饿的
嗷嗷待哺的大猩猩,一两个月后,他出去会厂一个毒贩,这样又过了大约四个月,
后来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的老妈去世了,那时埃蒂第一次见他大哥在用鼻
孔从镜子上吸入一种白色粉末。埃蒂猜测那是可克。结果是海洛因。如果你把这个
过程一路追溯回去,究竟是谁的错呢?
当户对罗兰什么也没说。但他在意识中听到了柯特的声音:错误总是发生在相
同的地方,我的好宝贝们:他身体太弱,别责怪他。
当发现事实真相时,埃蒂简直大吃一惊,随后就愤怒起来。亨利没有答应他戒
毒的请求,但他说自己并不在意埃蒂对他狂暴的冒渎,他知道越南把自己变成了一
个百无一用的废物,他太弱了,他要离开埃蒂,那才是最好的选择,埃蒂是对的,
他最不想看见的就是那个肮脏的乱七八糟的毒品圈子。他只是希望埃蒂不要对他过
于深责。他承认,他一向都是弱者;在越南发生的那些事情使他变得更弱了——那
就像是你的运动鞋总在泥水里趟着早晚要烂掉,或是内衣裤橡皮筋用久了也得松弛。
越南发生的某些事情似乎把你的心也给腐蚀了——亨利曾流着眼泪这样告诉过他。
他只希望埃蒂记住,这些年来他也想着要变得强壮起来。
为了埃蒂。
为了妈妈。
所以亨利要离开,而埃蒂自然不会让他离开。埃蒂一直背负着内心的歉疚。埃
蒂在他那条曾是毫无疤痕的腿上见过恐惧的一幕,那只膝盖与其说是骨头还不如说
是特富龙材料。他们当时在过道里尖叫着闹了起来,亨利穿着旧卡其布裤子站在那
儿,手上拎着塞满东西的行李袋,眼睛下面一圈紫黑色,埃蒂只穿着一条黄色的乔
基三角短裤,亨利说你不需要我在你身边了,埃蒂,我害了你,我知道的,埃蒂冲
他喊道你什么地方也去不了的,转过你的屁股进门去吧,这样一直僵持到麦克柯斯
基太太从她的窝里出来冲他们叫喊,要么滚蛋要么留下,我可压根儿不在乎,但你
们到底想怎么着最好快拿主意,要不我喊警察了。麦克柯斯基太太好像还说了些什
么警告的话,但一眼瞥见埃蒂身上只穿了条三角短裤,她马上缩回自己的屋子,关
门前说了声:你也太不体面了,埃蒂·迪恩!这好比是把“杰克盒子”(一种摇动
手柄会从龠中弹出人形的玩具)倒过来看。埃蒂看着亨利,亨利看着埃蒂,像是增
加了体重的娃娃天使,亨利压低声音说,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搂在一起互相拍着
对方,然后亨利回到屋子里,大约两星期后,埃蒂也吸上了毒晶,他不明白干嘛要
把这档子烂事儿看得那么严重,说到底,不过就是用鼻子吸吸呗,狗屎,那会叫你
飘起来,就像亨利说过的(埃蒂最终还是把亨利看做是伟大的智者和杰出的吸毒者),
在这世上,下地狱时显然是头朝下去的,在那么低的地方来点儿提神的有什么不好?
那都过去了。埃蒂没有说他吸了多久。枪侠也没问。他猜想埃蒂心里明白得有
一种借口来给自己找点刺激,不能一个理由也没有,他一直把自己的习惯控制得挺
好。亨利也竭力想控制自己。虽说不如埃蒂,可总算没有堕入彻底的放纵。因为不
管埃蒂是不是理解真相(罗兰深知埃蒂是明白的),亨利肯定必须面对这一现实:
他俩的关系倒过来了。现在是埃蒂领着亨利的手过马路。
有一天,埃蒂逮着了亨利,他没用鼻子吸,而是拿针筒往皮肤上注射。于是又
爆发了一场歇斯底里的大吵,几乎就是第一次争吵的翻版,只是这回的争吵发生在
亨利卧室里。结束的方式也几乎如出一辙,亨利哭泣着放弃无用的抵抗,向埃蒂开
口求饶,保证道:埃蒂是对的,他不再注射毒品了,不再从阴沟里捡垃圾吃了。他
会走人的。
埃蒂不会再看见他了。他只希望埃蒂能记得所有的那些……
叙述的语调与拍击海滩的浪声没有太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