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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首要的目的是保护她。
早在下午杰克抱着那一捧食物回来的时候,苏珊娜就显露出一些罗兰知道的迹象:说话简短,常用缩略语;动作有些太活泼,没了平时的优雅;总是心不在焉地揉太阳穴或是左边眉毛的上方,好像那里痛似的。难道埃蒂没有看到这些迹象吗?罗兰有些怀疑。自从罗兰第一次碰见埃蒂以来,埃蒂一直是个迟钝的观察者,但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了,而且……
而且他爱她。爱她。他怎么可能看不见罗兰看到的东西呢?虽然这些迹象并不像从前在西海边上,黛塔想跳出来摆脱奥黛塔控制那一次那么明显,但是毕竟有迹象,而且和以前并无多少不同。
从另一方面来看,罗兰的妈妈说过一句话,爱情使人变成睁眼瞎。也许正因为埃蒂跟她太亲近才会看不出来。或者根本不想看见,罗兰想。不想面对我们有可能又要再经历一次那种事的念头。看她一人同时扮演自己和她那分裂的人格。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关于她。长期以来罗兰一直怀疑这一点——早在和河岔口的人谈判之前就怀疑了——但现在他知道了。不,不是关于她。
所以他躺在那儿,听到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地坠入梦乡,呼吸声变得舒缓:奥伊,然后是杰克,接下来是苏珊娜,最后是埃蒂。
等等……并不能完全说埃蒂是最后一个。微弱地,非常微弱地,罗兰听到南边小山的另一边传来轻声说话的声音,是那些一直跟踪他们,观察他们的人。也许他们是在为了要不要站出来表明身份而伤神吧,很有可能。罗兰竖起耳朵,但还是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那低语声大概持续了十几句,直到有人大声地嘘了一声。接下来,一片寂静,除了风不时吹动树冠发出低沉的沙沙声。罗兰一动不动地躺着,两眼望着上方没有星辰的黑暗天幕,等待苏珊娜站起来。最终,她站起来了。
但在那之前,杰克,埃蒂,还有奥伊都去了隔界。
5
罗兰和他的伙伴们从范内那里听说了隔界(这也是他们需要了解的)。范内是很久以前的宫廷教师,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是五人组:罗兰、阿兰、库斯伯特、杰米和华莱士,范内的儿子。华莱士,聪明绝顶但体弱多病,死于一场大病,这病有时被称作亡孽。这样他们就只剩下四个人了,是真正的卡…泰特。范内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这也是他伤心的原因之一。
柯特教他们根据太阳和星辰来行走;范内则给他们演示指南针,四分仪和六分仪,并教给他们使用这些仪器所必需的数学知识。柯特教他们如何打斗。他讲了打斗的历史,逻辑,并给出了他称为“普遍真理”的指南。范内则教他们在某些时候如何避免打斗。柯特教他们在必要的时候杀人。范内呢,带着他柔和甜美却又心不在焉的微笑,告诉他们暴力往往不能解决问题,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他把暴力叫做空房子,在那里所有的声音都会被回声所扭曲。
他教他们物理——人们所知道的物理。他教他们化学——人们所不知道的化学。他让他们完成句子,诸如“那棵树像一个……”,“当我跑步时,我觉得很快乐,像一个……”和“我们禁不住笑了,因为……”等等。罗兰讨厌这些练习,但是范内不允许他逃脱。“你的想象力太贫瘠了,罗兰,”老师曾经这样对他说——那时罗兰大概十一岁。“我不能听任你用简单的理性把它弄得更差。”
他教他们使用魔力七转盘,却拒绝承认他相信其中的任何一个。罗兰认为就是在其中的某堂课上范内略微提了一下隔界。也许应该把它当成专有名词,也许它是隔界。对此罗兰并不确定。他知道范内曾提到过曼尼人,那些长途跋涉的旅行者。难道他不是也提到过巫师的彩虹吗?
罗兰想是的,范内提过,但是他自己曾两次拥有粉色的彩虹,一次他还是个孩子,一次他已经长大,尽管他两次都坐在里面旅行过——第二次是和他的朋友们一起——但它从未带他穿越隔界。
哦,但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他问自己。你是怎么知道的呢,罗兰?那时你在彩虹里面。
因为库斯伯特和阿兰会告诉他的,这就是原因。
你确定吗?
枪侠的胸中涌起一阵奇怪的感觉,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是愤怒吗?是恐惧吗?也许甚至是觉得被出卖了?——当他说他并未穿过隔界时,他并不确定。他只知道那球把他深深地吸了进去,而他还能出来真是太幸运了。
这里根本没有球,他想。然而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他那年迈衰弱的老师的干涩、捉摸不定的声音,范内的丧子之痛从未消失过——用同样的话回答他:
你确定吗?
枪侠,你确定吗?
6
首先传来的是一阵劈劈啪啪的声音。罗兰第一个念头就是篝火:肯定是他们中的某一个捡了还未干枯的杉树枝,现在火终于烧到那些树枝了,就发出了松针闷燃的声音。但是——
那声音越来越响了,然后变成了电动机的嗡嗡声。罗兰坐起来,向快要熄灭的篝火的另一边看去。他的眼睛瞪大了,心跳开始加速。
他看到睡梦中的苏珊娜已转身背对着埃蒂,也离他远了一点。埃蒂的手伸着,杰克也是。他们的手碰到了一起。正当罗兰看着他们的时候,他们开始时隐时现,身体也痉挛般地颤动着。奥伊也是同样的状况。他们消失之后,在原先躺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和他们身形相同的一团暗灰色的光。每次他们回来的时候,都会有那种电动机的嗡嗡声。罗兰可以看见他们合着的眼皮在跳,这是因为眼睛在下面转动。
做梦。但又不仅仅是做梦。这是隔界,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据推测曼尼人可以做到。还有巫师的彩虹也可以让你做到,不管你愿不愿意。特别是其中的一个彩虹。
他们有可能卡在中间,然后坠落下去。罗兰想。范内也说过那个。他说穿越隔界充满了危险。
他还说了些什么呢?罗兰没有时间去回想,因为这时苏珊娜坐起来了,抓起罗兰为她做的遮盖残腿的软皮罩,然后爬上了轮椅。过了一会儿,她便摇着轮椅向道路北面的古森林那边去了。这和那些跟踪者所在的方向正好相反;谢天谢地。
罗兰躺在原地,挣扎着,翻转着。但最后,这一切总算是过去了。他不能在同伴们穿越隔界的时候叫醒他们;这样太冒险了。他能做的只有跟着苏珊娜,就像他在其他夜晚做的一样,而且祈祷苏珊娜别碰上什么麻烦。
你还可以想想以后将会发生什么。又是范内那干涩、说教的声音。既然他的老师回来了,看来他是打定主意多待一会儿了。理性的思考从来不是你的强项,但是你不得不去思考。当然了,你想等到你的客人们自己出现,表明身份——直到你确信他们想要什么——但是最终,罗兰,你必须采取行动。但是在那之前,先思考。未雨绸缪总比亡羊补牢要好。
是的,未雨绸缪要好些。
又传来一阵嗡嗡的爆裂般的响声。埃蒂和杰克回来了,杰克躺在地上,胳膊搂着奥伊。然后他们又不见了,原地只留下微弱的胶化外质①『注:生物学术语,指细胞基质外部的胶化区。』的闪光。算了,别操心了。他的任务是跟着苏珊娜。至于埃蒂和杰克吗,如果上帝愿意,天自然会下雨的②『注:意为听天由命。』。
万一你回来时他们消失了怎么办?这种事情发生过,范内这样说过。那么她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丈夫和养子都不见了,你该对她怎么说?
现在还不是担心这些问题的时候。现在最重要的是苏珊娜,要确保她的安全。
7
在道路的北边,有着巨大树干的古树之间间隔很大。虽然上面的树枝交错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密闭的顶棚,但在地上却有足够的空间让苏珊娜摇着轮椅通过。她的速度很快,在巨大的铁木和松树之间穿行,滑下覆盖着芬芳的松针和落叶的斜坡。
不是苏珊娜。也不是黛塔或者奥黛塔。她叫自己米阿。
就算她叫自己“绿色时光的女皇”,罗兰也不在乎。只要她能平安地回来,还有,在她回来的时候,另两个人还在。
他开始闻到一阵更清爽。更新鲜的绿色植物的味道:是芦苇和水草。还有泥土的味道和青蛙的跳动声,嘲讽般的呼呼声!呼!一只猫头鹰叫了起来,像是在打招呼。水花四溅的声音,好像有什么跳到了水里。紧跟着是什么东西发出了临死前微弱而尖细的叫声,也不知是跳水者,还是被它跳到身上的那一方。被半腐的落叶覆盖的地上逐渐出现了草,刚开始是星星点点,然后是挤成一团。树冠顶棚变薄了。蚊子和沙蚤嗡嗡乱叫。空气中飞满了比尼甲虫,像一块布上密密麻麻的针眼一样。沼泽地的气味越来越浓。
在此之前轮椅并未在地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是现在地上杂草纠结,罗兰开始在她经过的路上看到折断的小枝和拽下来的叶片。然后,当她差不多到了地势较低的平地上的时候,轮子不停地陷到越来越软的泥土中。大约走了二十来步,罗兰看到她经过的地方有稀的泥浆。但她那么聪明,不会让自己陷到泥里出不来——那么狡猾。离第一次看见泥浆的地方又二十步开外,他看见了那架轮椅,被遗弃的轮椅。轮椅的座位上放着她的裤子和上衣。她赤裸着进入沼泽了,身上只有遮盖残腿的那个软皮罩子。
地上是一摊摊的积水,水坑上环绕着带状的薄雾。还有一些绿色的小土包从土中鼓出来;其中的一个小土包上有一根直立的木桩,上面绑了个什么东西,刚开始罗兰还以为是个破旧的稻草人。但他走近一看,发现那是一副人的骨架。那骨架的前额被砸碎了,在空空的眼窝之间留下了一个三角形的黑洞。毫无疑问,那是某种原始的,战斗中使用的棍棒弄的。这个尸骨(或是尸骨流连的灵魂)被留下来标记某个部落的疆界。也许部落里的人早都死光了,或是搬走了,但不管怎么样,谨慎总是美德。罗兰拔出枪,继续跟着那女人往前走。他绕过了那些土包,时不时因为右边屁股上的刺痛打个哆嗦。尾随那女人需要罗兰集中全部注意力,并尽可能地行动迅速。有一部分是因为她可不像罗兰那样尽可能避免把身上弄湿。她像一条人鱼一样赤身露体,也像一条人鱼那样行动自由,在粪堆和烂泥中活动就像在干地上一样。她从较大的土包上爬过去,在土包之间的水里滑动,不时停下来把身上的水蛭扯下来。在黑暗中,她的行走和滑动混为一体,像鳗鱼般扭曲摆动地滑行,诡异而又令人不安。
她这样走了大概四分之一英里,到了全是软泥的沼泽地,而枪侠也一直很有耐心地跟着她。他尽可能地不弄出任何声音,虽然他也怀疑这有没有必要:因为她能看、能感觉和能思考的那部分离这里很远。
终于她停了下来,用她的断腿站着,手抓住两边灌木结实的枝干来保持平衡。她的目光越过池塘的黑色的水面,头颅高昂,纹丝不动。枪侠无法分辨这池塘是大还是小,因为池塘的边界全都淹没在雾中。但是并非没有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