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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尽管已入秋多日,但成都仍然燥热无比,尤其是开考的这天,日头出奇的毒,好像有意和士子们做对似的。考棚里更是闷热,有人打了赤膊,仍然浑身流汗,乡试大考成了乡试“大烤”!
曾国藩和赵楫带上人做流动总监考,道、府、县各官员有的被指派了房考,有人跟着巡考。
曾国藩见应考的士子大部分都铺纸研墨写了起来,但还有一些年纪大的考生,热得干喘气,却动不得笔;七十岁以上的有十几名,不仅喘气喘不均匀,眼看要晕过去。见了曾国藩,礼都不能施了,眼睁睁地望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曾国藩大惊失色,深为自己的大意后悔不迭。通知衙门备冰块已是来不及了,等办事拖沓的衙役们把冰块买回来,这些七老八十的老学究们不死也得晕倒!——不要说中举,连保命都难。
他马上让台庄赶接回官厅拿上五十两银子速速去买冰块,先保住十几位老学究的命,再让府台去置办大量的冰块,力争一天之内给考生都配上冰块,让每一位考生都不会因天热而错过这次应试的机会。
台庄也看出了人命关天,五十两银子的冰块很快便运进来。曾国藩立即着人将冰块配到七十岁以上的老学究身边,不得有丝毫延误。
老学究们正热得昏天黑地,有两名八十岁的考生已是头抵考桌开始呕吐,眼看着要不行了,冰块恰在这时放进来;尽管这样,这些人也还是在两刻后才醒觉过来,有人跪下面北谢恩,有人边谢恩边讷讷自语:“圣恩啦,百年不遇的圣恩啦!”
第二部分 王法和权力究竟哪个大第26节 曾国藩的过人之处
冰块开始一车连着一车地运进考棚,考棚里响起一阵又一阵的谢恩声。
冰块配置完毕,考生都开始心平气和地答起卷来。
一丝微笑浅浅地挂在曾国藩的嘴角,他想起了自己乡试时的情景,心头涌起无限的宽慰。
曾国藩嘴角的微笑尚未消退,问题又来了。
首县典史拿着购置冰块的凭据找到曾国藩,先问安,然后才小声道:“禀上差,下官遵吩咐,已将冰块购置齐备,共费银一千三百三十三两,大人先期破费的银子尚没有计算在内。藩台虽然将银子如数拨出,但却说,乡试给考生购置冰块,并无先例,糜银过重,怕中丞大人怪罪。藩台让下官请示上差,这笔银子应该怎么出。藩台有话,下官不敢不照办,望曾大人体谅。”
曾国藩先沉吟了一下,又抬头望了望肃、台二侍卫,这才道:“为考棚购置冰块确是出于意外,本官见情势危急,没有来得及跟藩台商量,有些自做主张了。——藩台的话也不无道理,这笔银子的名目的确难出。少尹哪,我看这笔银子就不要难为藩台了,由官员们自行捐出吧。——我和肃侍卫、台侍卫每人认捐一百两,余下的,烦少尹上禀中丞、藩台,大家都多少捐上一些。凑个千把两银子,相信不会是件难事。”又对台庄道:“台侍卫,还得烦你回接官厅一趟,取出三百两银子给少尹。”
典史向曾国藩深施一礼道:“上差来川中主持乡试,已让下官们感激涕零,怎么还要让上差破费呢?——三位大人指认的数目下官情愿代捐。”
曾国藩一笑道:“少尹此言差矣!——圣人云:言必信,行必果。少尹不用顾虑,稍候片刻,着人找台侍卫领银子便可。否则,台侍卫就得到衙门找少尹了。”
典史只好匆匆离去,想必找巡抚、布政使商议认捐的事去了。
这正是曾国藩的过人之处。
乡试进行的第二天傍晚,曾国藩在接官厅自己的卧房里刚坐下,巡抚黄忠带着两名亲兵便走了进来。曾国藩急忙奉茶让座。
黄忠道:“内人炖了碗莲子羹,又炒了几个湘菜,本部院特来陪翰林公小饮几杯。”说着话,亲兵已把菜盒摆好。
曾国藩道:“又劳中丞大人费心了,下官只好从命了。”
说完话,两个人就围着食案坐下来。
曾国藩不能饮酒,黄忠也未过分勉强,只好一个喝汤,一个喝酒。肃顺和台庄天天都有饭局,极少回来用饭。赵楫也和四川布政使英楠打得火热,在接官厅饭堂吃饭的常常是五位考官和曾国藩。
黄忠也是两榜出身,做了十年翰林院编修,才外放四川补过两任知府,如今已是六十岁的人了,才熬到巡抚的位置。但黄忠这巡抚却当得有名无实,除了每日在公文上盖个印签个字外,竟没有几件事能做。四川无论什么事体,都是宝兴一人掌握,包括外放一名知县,没有宝兴点头,黄忠就放不成。尽管当时其他省份也都是大权掌握在满人手里,但都还能走走过场,给予汉人相当的尊重。宝兴则表现得相当赤裸。他常讲的一句话是:大清的天下就是满人说了算,汉人算个鸟!
他对曾国藩的敬重完全来自于手握重权的穆彰阿。没有穆彰阿的面子,别说曾国藩只是个从五品的中层官员,就算正一品的汉人大学士来蜀中主持乡试,他宝制军也不会给这么大场面的,顶多把巡抚亮出来应付一下也就够了。
曾国藩对黄忠既感不平,又同情。望着黄忠胸前飘着的那一大把花白胡须,他忽然想到自己在京里的处境——自己比眼前的这位又能强到哪里呢?尽管他是一名堂堂正正的从五品官员,可在京师,地位连王府里的奴才都比不上啊!
想到这里,曾国藩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酒过三巡之后,黄忠忽然放下酒杯道:“曾翰林你知道吗?简阳出了大事了!老夫这二品顶戴怕是戴不长了!”
曾国藩急忙放下汤匙问:“中丞大人,下官路过简阳,那里太平宁日,没发现什么事啊?”
黄忠道:“就是昨天,英吉利总商行的代办耶候德德咨文巡抚衙门,说三个英吉利茶叶商人,在简阳失踪,声称这三位商人很可能被乱民劫杀,如果巡抚衙门不尽快把凶手缉拿,把尸体交还,耶候德德就要进京告御状,找万岁爷打官司,这怎么得了!”说着,黄忠的额头冒出汗珠。
曾国藩看四下无人,便说:“中丞大人何不把此事上交到总督衙门?”
“咳!”黄忠长叹一口气,“凡牵扯到夷人的事情,宝制军向来是不问不管的。
——当天本部院就派人将英吉利耶候德德的文书转交给总督衙门了,夷案谁敢轻易接手啊!——哪知没过一个时辰,宝制军就着人给送了回来,让本部院全权处理。”说着,黄忠忽然把声音压低道:“曾翰林,你我同为汉人,实不相瞒,本部院头上的二品顶戴,早晚要断送在宝兴那厮手里。夷案最难办,办得好,上头说是宝兴的功劳,办砸了,问罪的可就是本人了!——林则徐多大的前程,还不是因为夷案,一句话就断送了!”
黄忠说的话虽带了三分酒意,但也确是实情。
曾国藩道:“大人何不责成简阳办理这个案子?——夷人在简阳失踪,简阳府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下官说的可对?”
黄忠摇头苦笑一声:“刚刚收到简阳府回文,夷人既未在简阳府衙门备案,简阳府也未发现夷人的尸体。翰林公你说,这样的案子让本部院如何办哪?总不能就这样拿简阳府顶罪吧?”
曾国藩笑了笑:“中丞大人,这案子可就奇了。夷人既未在简阳府登记备案,简阳府自然无从找起,而夷人又咬定这三个人是在简阳失踪的,仅凭他们一面之词?——总得找出证据吧?”
黄忠道:“听夷人讲,他们三个人是给胡家送货的,去了就再没回来,所以就咬定是失踪在简阳境内了。真假哪个能分辨得清?”
“如此看来,”曾国藩犹豫了一下道,“只能从简阳胡家寻找突破口了。拿掉胡家,既可堵夷人的嘴巴,又可断了夷人在简阳的财路,下官想来,该是一举多得的大好事情!”
黄忠一下子睁大眼睛:“这顿酒总算没白喝!——翰林公啊,老夫叨扰了你大半夜,你可不要骂老夫糊涂哟!——告辞了。”
说毕,便踉踉跄跄地抢出门去,亲兵一把扶住,这才东倒西歪地去了。
望着黄忠那远去的背影,曾国藩一声长叹:夷人早晚要给大清带来祸害啊!
尤其是夷人贩进来的鸦片,已把大清上下搅成一团乱麻,如不尽早制止,必成祸乱!
三天一过,曾国藩马上便进入阅卷阶段。
乡试阅卷是最累人的工程。为公正起见,地方督、抚及大小官员一律不得参与,阅卷一事,全由主考、副主考及考官完成。阅卷的地方更是壁垒森严,加派有三道亲兵把守。阅卷大人们的一日三餐均由外面送进,由守门的亲兵接过来,再一个一个地传递进去,封闭到连一只鸟儿都飞不进来。
阅卷期间,阅卷官员们既不准外出办差,也不准会客,否则惟主考大臣是问——轻者革职,重者砍头,概莫能免。
开科取士是关乎国家兴衰的大事,朝廷相当重视。
曾国藩等七人在阅卷期间吃住在一起,十天时间每人要阅看近五百份卷子,然后再汇总到一起,统一交到主考的手上,由主考按着优劣排出名次,画出副榜人数,阅卷一项才算结束。
而到写榜的时候,地方官员就可以参加了,执笔非既是两榜出身又名望高的人不可,以示隆重。
此次四川乡试的填榜人,大家公推既是两榜出身又时任四川学政的张也品张学台执笔。
张学台见总督和巡抚都没有在场,便慨然应诺。
当时,外面听榜的人已是人山人海。有应考的士子亲自来这里候着的,有雇了专人在这里守候、而本人在会馆听消息的。
赵楫唱名,张也品填榜,曾国藩监榜。
是科,共取举人六十二名,副榜十二名。
填五魁的时候,外面忽然一片声地喊:“制军大人来了!制军大人来了!”
张也品正写得手顺,一听这话,也只好放下笔。
宝兴大踏步走了进来。众人急忙依次见礼。
宝兴笑着问道:“快填全了吧?”
张也品道:“就剩五魁了。”
第二部分 王法和权力究竟哪个大第27节 宿在简阳
宝兴边坐边说:“那快填哪,天都快亮了。——本部堂还等着喝庆功酒呢!”张也品道:“这五魁,是专等制军大人来填的,赶巧大人来了。——若大人不来,下官正要着人去请呢!”
宝兴哈哈大笑:“快不要抬举本部堂。本部堂仍一介武夫,是填不来五魁的,传扬出去,不笑掉人大牙才怪!”
曾国藩恭恭敬敬深施一礼:“制军大人学贯古今,当朝没有几个能比得过。这五魁,非大人填而不能完满!——下官代表新科五魁,谢大人了!”
宝兴还要谦让,张也品已飞快地拿笔递过来,道:“请制军大人执笔吧,快不要让新科五魁等得心焦了。”
宝兴这才提起袖子持笔填榜。
多少年以后,每当提起由曾国藩主持的这次四川乡试,蜀中士子仍赞不绝口,称这是大清开国以来四川举行的一次最公正、圣恩最大,也是录取寒士最多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