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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儿摇头晃脑地看了一气,大着舌头回道,不……不是说了嘛,是……兄弟们……孝敬你的。说完便扑通往床上一躺,又要睡。
你给我说清楚。雪霁却连眼睛都红了,揪着陈三儿的衣领不管不顾地摇。这些东西怎么会在你兄弟手上!
这,这明明都是归晴的东西,她怎么会不认得。都是往常珍晴跟沈慈送给归晴的。归晴宝贝似地收着,难得拿出来自己瞧瞧。如今归晴跟沈慈虽然分开了,但他们的心却是一双玉连环,他扣着她,她也扣着他。就算缺钱用,至多卖掉珍晴给的,断不至于连沈慈给的都舍得不要。
雪霁越想便越觉不好,而陈三儿迟迟不答,索性狠狠一拖。
陈三儿一头磕在地上,疼得捧住脑袋。茫然地抬头,正看到雪霁脸色发白,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却像要喷出火来。懵懵懂懂地问,这是怎么了?
雪霁咬着牙道,我问你兄弟的寿礼是哪来的?
陈三儿嗐了一声。一脸不耐烦地道,哪来的,一个妞儿身上拿来的。说着就干脆瘫到地上去了。
哪个妞儿?
我怎么知道!陈三儿烦不过,发起酒疯。别问这些污七八糟的,老子……要喝酒。
雪霁急得心似油煎,不死心地追问,是不是白白净净瓜子脸儿?对了,耳垂上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
是……是啊。陈三儿眯缝着醉眼道,你怎么知道的。
雪霁却高兴不起来,只觉得挨了一巴掌似的。狠命捶着陈三儿道,那是归晴!是小姐的亲妹妹!你说,你们把她怎么了!
陈三儿被捶得酒劲儿发作,一把摔开雪霁道,臭婆娘,敢打老子。老子管你什么归晴不归晴的。都是那妞儿自己不好,非跑到我们那里借宿。我们那里是能借宿的地方儿吗?
为什么你们庄上不能借宿?雪霁早觉得陈三儿的庄子古怪了,连她都不许问,这回还不抓紧机会问个清楚。
哼!陈三儿阴笑道,你知道这青柳镇上,谁家最清白,谁人最善?
当然是沈家,我们老爷。你岔到这上面做甚。
陈三儿却登时冷下脸来,恶狠狠地道,呸!最龌龊的就是沈家,最恶的就是沈大善人。那老小子的把柄我牢牢地纂着呢,哪天老子高兴了,就叫他身败名裂,叫沈家狗屎也不如。
雪霁听得心惊肉跳,推了陈三儿一把道,你真是黄汤灌多了,五迷三地道什么话儿都说出来了。
陈三儿把眼一瞪道,你不信?也不管雪霁被他冲天酒气熏得直躲,凑定凑到雪霁眼前儿道,我跟我那四个兄弟给他做了二十年的长生汤!把老子们以前跑江湖干下的买卖都加起来,也不抵一碗长生汤造孽!说到最后,陈三儿完全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怒吼。
雪霁呆住了。并不因害怕陈三儿的怒气,还是他说的那些话。跑江湖,长生汤,造孽!让她头痛欲裂。
而陈三儿酒后吐真言,再也隐忍不住。他已经忍了二十年,今日就仿佛沉寂的火山一朝爆发。他不停嘴地说。说他当年带着兄弟们占山为王,剪径劫财,身手如何了得,名声如何响亮。说他们怎样不走运被官府端了老巢,四处躲藏。然而当丧家之犬最凄惨的时候,也比后来给沈大善人做事强!他细细地告诉雪霁如何养药胎,时候儿到了沈大善人如何刳腹取胎。
雪霁已经从里到外死人一样透心冷,陈三儿还说不够。
最后就是做汤了。陈三儿脸上的肌肉古怪地抽动,看起来像笑,阴森森的。取出来的胎儿放在盛满酒水的大瓮里,用火慢慢熬。时辰也有讲究,必得从子夜开始,天亮前封好,不能见日光。汤熬好了,那剖了肚子的女人和煮熟了的小孩儿就都成了药渣子,烧成灰便了事儿了。陈三儿呼呼嘿嘿地笑起来,好像脖子在漏气。这就是沈家名扬万里的长生汤。你说,我那庄子能容人借宿么?
雪霁一辈子也没听过这么骇人听闻的话。陈三儿还在那里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可她都听不进了。她也是生过儿育过女的人,就是再该死的女人只要肚里有孩子,就不能不给一条生路,何况还都是些无辜的人。世上竟有这等事。
雪霁抖了半天,脑子里好不容易转出一句话,你们到底把归晴怎么样了。
陈三儿道,那个妞儿?我没拿她怎样,我那四个兄弟喜欢她喜欢得紧,把她从头到脚疼了个遍儿。只可惜她命真不好,送上门儿就算了,又撞破取药胎的事儿,想逃的时候恰巧被我两个兄弟逮着,给了她一个痛快,第二天和那些药渣子一起烧了。幸好没让你们老爷知道,不然……陈三儿竟隐约透出一丝恐惧,随后又破口大骂开来,老子有什么好怕的,早晚要了那老小子的命。
雪霁泪如雨下。看掉了一地的钗环玉佩,都是归晴的,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她心如死灰地问,那当年成亲,你给我的金莲锁又是怎么来的。归晴的手札里写的清清楚楚,和她娘讨饭时,娘跟她说过肚里已有了一个小弟弟也不知是小妹妹。
什么金莲锁?
陈三儿只知那东西漂亮,却不知原来是个锁。
雪霁便重说了一遍。
陈三儿方想起,呵呵笑道,那玩意儿。跟你实说了吧,也是从一个药渣子身上拿来的。
五十六果然是这样。雪霁再无想头儿。她紧闭着眼睛呆坐在地上,任咸烫的泪水不停地流。
十五年来,她竟是与虎为伴。她赔进了自己也罢,为何连小姐也拖累。小姐是她的救命恩人。然而归晴,小姐的继母,连同小姐另一个未出世的姊妹,通通都死在她男人的手里。这和死在她手上有何区别?
陈三儿撒酒疯撒累了,便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雪霁睁开眼,恨恨地看那头醉倒的恶虎。恶虎是要吃人的,要想它不再害人,就得杀了它。雪霁死死地咬住唇,颤巍巍地去厨房拿来一把菜刀。当她举起刀要砍向陈三儿的脖子时,陈三儿忽然在醉梦中咕哝了两声。不很清楚,雪霁却听出是一双儿女的小名儿,刀子霎时掉在地上。她无声地流泪。
一个渺茫的念头儿在雪霁脑里闪现。
陈三儿喝得太醉了,只是胡言乱语吧。
这些年不说他对她怎样,对一双儿女真是疼到骨子里。就是为了一双儿女,她也不能因他一席醉话要了他的命啊!
等天亮吧,等他酒醒。那时候,她要他给一个准话儿。
若是真的……雪霁捏紧了自己的拳头。葱管似的指甲抠进肉里,攥了两手心的血。
她在灯下给珍晴写信,千般万般都写下,仿佛把这一生都写下。写好了,便贴心口收好。
外面的夜风渐大,竟吹开了窗子。烛火也悄无声息地灭掉。她既不去关窗,也不去点灯,就静静地在黑暗和寒冷中发呆。漫长的夜过去,老妈子送梳洗的热水进来时,她才从木然中回神。竟是连一个指头也动不了,浑身冷硬得像一具僵尸。
老妈子见陈三儿歪在地上,哎呀了一声,说老爷睡到地上了。见雪霁没反应,只好自己使力把陈三儿扶上床。
不一会儿,儿子女儿都醒了来,跑进来调皮一场。雪霁看着一双小儿女,只机械地笑笑。而后拢好头发,整好衣裳,便对老妈子道,今儿我去买菜,亲自下厨。老爷要是酒醒要回庄上去,你就跟她说,我说的,要么乖乖等我回来吃完中午饭,要么等人给他报我的丧。
老妈子心道,这是玩笑话了。一看雪霁却是青白脸色,只得应承。
雪霁买完菜回来,陈三儿果真没走。酒醒了,人又是惯常冷漠少语的样子。他没开口,雪霁也没理他,钻进厨房直忙到正午,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小儿女早馋得直流口水扒在桌上看。雪霁却叫老妈子把他们带出去吃饭。
陈三儿犹疑道,这是做什么,你看孩子们眼巴巴儿的。
雪霁冷声道,你如今酒醒了?
陈三儿讪笑道,昨日是喝过了,你忙着照顾我,一定累坏了。讨好地夹了一筷子菜送到雪霁碗里。
雪霁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碗里的菜,忽然说,急什么,把该说的话说清了,再吃也不迟。
陈三儿心一沉。昨夜自己说过的话他也不是完全没印象。如今雪霁这样子,想必是要追究到底了。他知道雪霁不是那等蠢傻妇人,想都别想能糊弄她。便慢慢放下筷子,沉默起来。
雪霁长长叹了口气,沉沉地道,陈三儿啊陈三儿,一夜夫妻尚有百日恩,难道我们夫妻十几年竟连一点真情实意也没有?我给你生儿育女,替你主内持家,你竟瞒我至此!你说,可是我雪霁有哪点儿对不住你?
陈三儿看看雪霁,欲言又止。
雪霁接道,你昨夜都已对我说了,今日还想不承认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都是你陈家的人了,你竟还这样防我?难道我是不通事理不晓厉害的人,会把自个儿丈夫往死路上推么?见陈三儿还是不出声儿,霍然起身道,索性一头碰死做了你陈家的鬼,也好叫你放心!说着就向墙上撞去。
陈三儿这才慌了,连忙一把抱住雪霁连连讨饶,娘子,好娘子,都是我的错。
你可肯说实话了?
说,说。陈三儿苦着脸道,还说什么,昨晚怕都说过了吧!
雪霁不依不挠地道,我要你从头到尾再说一遍,但有半丝隐瞒,你就给我收尸!
陈三儿看雪霁当真,只得一五一十又说了一遍。原以为雪霁要大哭大闹一场,谁知雪霁并没有,反而淡淡地笑了笑。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大概已吃过了。
雪霁开门出去叫过两个孩子,帮他们擦了擦皮出来的汗,一起抱在怀里。过了会儿,叫过老妈子道,你去府里走一趟,把这封信送给四奶奶,把孩子们也带上,多少时没给四奶奶请安了。我等老爷吃完饭再去。
打发走老妈子,雪霁又回到房里,将门在背后关好。她对陈三儿道,吃吧。
两人便默默地吃起已经冷掉的饭菜。
约摸吃得差不多,雪霁问,好吃么?
陈三儿怔了怔,欲要说好,忽觉腹中绞痛不已,真像有一把刀在肝肠中剐来卷去。他一下子清醒了,不敢置信地抬头看雪霁。却见雪霁极端庄地坐着,黑色的血从嘴角溢下,衬得肌肤如霜似雪。陈三儿大叫一声,喷出一口污血,倒在桌上。
雪霁终于安心地闭上眼睛,软软地歪倒在地上。
珍晴的手越抖越厉害,几张素笺从手里滑落,飘摇触地。
院外有人慌慌张张地往里跑,高叫着,四奶奶,不好了,陈三儿和她媳妇服毒自尽了!
珍晴拿出所有的积蓄将雪霁的两个孩子托了个好人家。雪霁一辈子没央求过她什么,只有这一次,求她安置好两个孩子。
五十七有丫环多嘴问,四奶奶,连你爱的首饰也不留一件么?
珍晴答也不答,一件也不留的收好送出去。她从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整颗心都被仇恨煎熬着。归晴,雪霁,还有她那匆匆一面的继母和被做了药胎的另一个兄弟姊妹……真的好恨啊!
丫环们见珍晴看似平静,眼神却十分骇然,一个个都惴惴难安。谁也不敢上前回话,推来推去,才有一个略大些的斗胆上前道,四奶奶,小少爷那边人传话说,小少爷醒了,吵着要找归晴,老爷叫您赶快过去,传话的人现在外面候着呢,您去不去?
珍晴慢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