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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祥福从床上坐了起来,楞愣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月光竟然在这一刻冰冰凉,几件破旧的家具戚然地立在狭小的屋子里,角落里零乱地堆积着杂物,似乎只有身下这张大床宽阔一些。瘫了二十年的父亲年前去世后,家里就像落幕后的剧场,冷清而孤寂。
木制的窗户早已变了形,因为长久不曾动过,他花了很大功夫才算推开,于是,窗棂上的灰尘落下来,湿热的空气混杂着浑浊的腐臭扑面而来。
这座破旧家属楼后面正对着一条大沟,最深处一汪浅浅的河水断断续续的泛着隐隐的光,他探出身体,楞楞地望着楼下远远地黑黢黢地面,平坦处窄窄的只有一米多,紧接着就是略微倾斜的河床,上面密密麻麻地堆积着一大片生活垃圾。
他把脚踏在窗台上,把身体伏下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纵身一跃,就会跌落下去,身体骨碌碌翻滚进河床里,停留在垃圾堆的某个地方,他的嘴角会挂着一抹紫红,脑袋下面压着一摊黑红的血迹,脖子上会缠绕着几根葱叶或其他青菜叶子,赤裸的胳膊下面也许会压着几片鸡蛋壳,猛然间,他觉得一阵翻江倒海,不行,他不能这么难看地死去。
他颓丧地坐在床沿上,沉默良久,推开厨房的门,二十二年的煎熬,里面浸透了中草药的味道,父亲的药罐子一如半年前去世时的位置,孤零零放在石台的第二层,他贪婪地呼吸了几大口,心里竟然有一种熟悉的充盈。
他径直走过去,提起了平放在案板上的那把菜刀,重新回到床边坐下来,半年多的闲置,刀面上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他抓起枕巾,很仔细地擦拭着,终于,把菜刀立起来对准了左腕处的动脉血管,刀刃异常锋利,闪着寒光,不可遏止的恐惧顺着汗毛孔渗透出来。
这一刀下去,血液就会喷射出来,一簇一簇地,洒在被褥上,过两天,邻居们,也许就是大毛,会闻到臭味,撞开房门,看到他倒在血泊里,因为失血他的口唇惨白,也许他已经腐朽,屋子里会蠕动着成群的蛆或苍蝇,想到这里,他一阵干呕,挥手把落在床上的菜刀扫向地面。
菜刀撞向地面,发出了“呛啷啷”的尖锐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他愣了片刻,三十二年来所受的委屈似乎在这一刻爆发了,于是扑在床上毫无遮拦地大哭起来。
李祥福的名字像是一种善意嘲讽,事实上从他记事起,吉祥和幸福像是不约而同携手串门去了,始终不曾回来过。
出生后不久,母亲去世了,父亲在棉纺厂职工食堂当炊事员。十二岁那年,父亲突然瘫痪了。煎药、伺候父亲、上学,他的童年提前结束了,16岁那年,他初中毕业,顶替父亲的班,到棉纺厂当了一名炊事员。
棉纺厂的效益越来越差,食堂经过数次裁员,除了科长,只有三个人了,都是一刀切后余下的,年龄差不多,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昨天下午科长宣布,食堂又分了一个下岗指标。他看了看,除了自己,都拖家带口,知道势在必下,心里反而有一丝刻意地轻松。
下午,他早到了一会儿,看到科长和其他两个人在屋子里嘀嘀咕咕,开始没在意,听了几句后,脸色逐渐苍白,心里沉甸甸的。在外面绕了一大圈,他若无其事地回到单位,科长迎上来说下岗指标的事,和大家商量好了,采用抽签的方式,他点点头,“我先抽。” 几个人对视着,喜悦地交换了眼色,他随手抽了一张,果然就像他们商议好的那样,上面写着“下岗”二字,他僵硬地笑了。
李祥福“呜呜”地哭着,酣畅淋漓,艰辛和繁重他都很自然地忍耐了,但这种被出卖后的委屈,却使他痛不欲生。楼下传来一阵怒喝,“半夜三更,嚎什么嚎?!”他止住了口,只是压抑而绝望地抽泣着,三十二岁的男人了,要家没家,要业没业,要本事没本事,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呜咽着,把几个拉开抽屉翻了个遍,找到了三个一模一样的药瓶,这是父亲经常服用的安眠类药物,也许这是最好的死亡方式了。他拧开瓶盖,倒出十几粒小药片,打开第二瓶,又倒出二十来粒,有四十粒吧?够了吗?
他迟疑着,扭开了第三个瓶子。于是一种岁月沉积的味道和着药味扑鼻而来,他摇了摇瓶子,没有哗啦啦的声响,于是好奇地打量着,里面没有药,似乎填充着什么东西,他把手里的药粒倒在桌面上,小心翼翼地拉出了那团折叠着的泛着黄色的纸团。
纸团被折叠得密实而紧凑,是那种质地微薄稍嫌粗糙的棕黄色,现在很少见到。折叠的印记看起来很久远,李祥福打开的时候,有些地方因为磨损已经微微透出些光线。纸张比一般的信纸要大一圈,上面用毛笔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繁体字,竖排版,最右边的四个字略大一些。
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好奇而困惑地跳动着,因为希冀和企盼,频率有一种无法遏制的纷乱。他为自己知识的浅薄郁闷,慌乱之间,竟然一个字儿也没认全。
扭亮台灯,笼罩在灯光里的文字逐渐熟悉起来,“鹵水豬蹄”,最右边的四个大字像砖头一样砸他了个鼻青脸肿,那四个字竟然是“卤水猪蹄”。有这几个字垫底儿,余下部分就比较好认了,他是一个炊事员,这些字在他的业务范畴常见,就算穿着古装,瞧着也面熟。匆匆地扫过一眼,果然,八角、桂皮、小茴、甘草、三奈、花椒、草果、丁香什么的,这张纸上竟然写着一份菜谱,还是街头最常见的“卤水”类,他的脸色除了莫名其妙,还有无法掩饰的失望。
父亲李有志性情醇厚、沉默寡言,两人之间一天难说几句话,瘫痪之后就更不喜欢开口了。给父亲擦洗、喂药、做饭时,父亲眼睛里会泛起柔和而慈爱的目光,对于李祥福来说,听的最多的就是每天走进家门,父亲期待地那句呼唤,“阿福,回来了!”
父亲瘫痪的头几年,每到年关,棉纺厂的工会领导都会带着一群人过来慰问,提些白面、花生油之类的东西,有时候塞过来一个几十块钱的红包,父亲紧闭着嘴,不肯说一句感谢的话,来的人就会尴尬地自圆其说,相互之间打着哈哈,然后快速地离去。就这么过了几年,厂子的效益每况愈下,过年也没人来了,但李祥福会在年前准时收到一个装着百儿八十块钱的小红包。他急不可待地为父亲买上一些滋补品或者药物,没办法,他无法拒绝,他太需要这些钱了。
小时候为父亲换洗,邻居都会过来帮忙,每次移动被褥,父亲就会招呼,“阿福,把床头的药瓶收拾好,别掉了。”父亲的安眠药服了二十多年,总是放在枕边。又过了几年,他的身子骨逐渐结实,慢慢长成一个健壮的小伙子,这应该感谢炊事员这个职业,而父亲的肌肉逐渐萎缩,身体越来越虚弱,他能轻而易举地把父亲抱下床,放在一边的破沙发上,而父亲的手中总是抢先攥着安眠药瓶,靠在他怀里。他不止一次地说过,“爸爸,不用拿,我小心点儿。”李有志不言语,却始终坚持着。
这张“卤水猪蹄”的菜谱,父亲放进药瓶里,至少在枕边保存了二十多年,从纸张磨损的程度来看,似乎还时常打开翻看,为什么这样?李祥福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他又一次看着这份菜谱,忽然发现,纸张的边缘还油印着一些花纹,是旧时民间常见的一些梅花、福寿之类的富贵吉祥图案,最顶端纹案里面印着四个篆字,他仔细辨认着,不禁松了口气,竟然全认识,缓缓地念了出来,“红福酒楼”!
红福酒楼?他皱着眉头,应该是很早以前的酒楼,从来没有听说过。手里握着的似乎是红福酒楼的一份菜谱。对于旧时的酒楼来说,卤水的配方比命根子还重要,大多数配方都是祖上传下来,传男不传女。父亲家境贫寒,上几代都在地里刨生活,怎么会有这样一份菜谱呢?难道是由于职业的原因?
职工食堂里有卤肉专卖,包括卤水猪蹄,李祥福他们不只一次地照着书上的菜谱试过,卤水配方各不相同,调制的方法也不同,有的直接要求装在纱布里煮,用砂糖着色,有的还要求把配料翻炒一下,他们都试过,可惜味道和口感都不算有特色,销量也不好。卤菜关键就是那锅卤水,卤水用得越久,制作出来的卤菜就越香,咱的卤水没年头,味道自然就寡,几个人自我安慰。
李祥福仔细研究着这张菜谱,卤水配方并不复杂,所用的材料很常见,街面上大都能买到,只有一味叫做“乌梅” 的配料没听说过,目前不常使用,而调制的方法和自己早先做过的有一些细微的差别,但大差不差,并没有什么特别古怪新奇的地方。
父亲留下的这份菜谱有什么意思?怎么从没在自己面前提过?想起父亲,他禁不住一阵难过。望着地板上的菜刀,又是一阵自怨自艾,我真是无能,连死都不敢。
存折上还有三百多块钱,就算死也要吃顿饱饭,把钱花完再说。下岗了,也不怕查考勤了,明天早上先去菜市场,按着父亲的菜谱买些调料,猪蹄,好好地吃上一顿卤水猪蹄,死也要做个饱死鬼。还要记着买些安眠药,那四十多粒若是弄得死不死活不活可就惨了,就是不知道现在安眠药好买不好买?
他把那张菜谱小心地压在台灯下,把混合了尘土和锈迹味儿的枕巾扔到床下,关上灯。已经是后半夜了,空气里的噪热消散了,隐隐传来一丝凉意,他斜卧在床上,不一会儿便发出“呼噜噜”地鼾声。
正是上班的高峰期,十字路口堵得像条长龙,李祥福看到那家饭店的门口又堆满了装修材料,估计又要换招牌了。那幢楼处在城区最繁华地段,绝对的黄金地带,但似乎总是少了些人气,跟周围穿梭不息的人群格格不入,有一种奇异的冷清。
他穿过马路,拐到对面小胡同里的菜市场,轻车熟路找到一家生鲜门面,他跟食堂里的采购员来过几次。案子旁边的竹筐里放着一堆猪蹄,他细心地挑选着,不要小猪蹄,皮上有疤痕印儿的也不要,还有两个刮毛刮破了,被他随手扒到了一边。离开的时候,手里的塑料袋子装了十只猪蹄,白白鲜鲜的,惹人爱怜。
配料分了三家店铺还没买齐,只差那味“乌梅”了。“乌梅”?“什么‘乌梅’”?看来不止他自己没听说过,竟然连常年经营调味料的专业店铺都未听说过。
“乌梅什么样?”他憨憨地笑了,“我要知道就好办了。”
回到家里,先把猪蹄整理清洗干净,放置一边,然后开始制作卤水。将八角、桂皮、小茴、甘草、花椒、草豆蔻什么的分成两份,装入两个宽松的纱布袋中并用细绳扎紧袋口,把大块的冰糖在火上炙烤一下,放在菜板上轻轻敲碎,作糖色用的。
他把家里最大的那口铁锅刷净,架到炉子上,放入姜葱,精盐、味精和糖色,还有香料包,烧沸后小火慢慢地熬着,终于,他闻到了四溢地香味,蹙着鼻子狠狠吸了几大口,似乎是他自己制作的最成功的一回。猪蹄被送进开水中汆了一下,然后放进卤水中,用温火慢煮。
李祥福躺在沙发上,困意阵阵袭来,不知不觉又迷糊了一觉。他是被一种浓郁的香味熏醒的,他迷迷瞪瞪坐直身体,想起火上的猪蹄,连滚带爬跑进厨房,用勺子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