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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毯上的人就乱得多了,大部分应该是饭店四周的人躲进来的。
九十一号男生挤上柜台去,问出电话竟然还能通,赶快打回家去报了平安,只是要打电话的人很多,每个人只能打一通,他就没能试着找找他的同事。但能打回家,总算放下心中一块石头。
我们两个想到家里没有水,决定去用一下饭店的厕所,打开水龙头,发现依然有水,非常兴奋,把脸洗一洗。
“我们应该装些水回去,不然就惨了。”他说。
“拿什么东西装水?”我问。
他拉我跑到饭店大门口,门口有个架子,里面装的是长筒型的塑胶袋,下雨天给客人套住雨伞,防伞滴水的。
我们拿了好几个伞袋去装水,装了八袋,我们两人双手各拿两袋,觉得非常富足,好像这样就可以进沙漠去探险了。
他算算家里吃的杂粮还够,有了水总可以撑久一点,就这样两人四手八袋水的往回走了。
走一走,看到一个小学操场上有很多老人家在排队,于是我们就凑近一点看,是在发橘子。我们猜这些橘子是专门给高龄日本公民的,应该是没我们的份,也就不好意思跟着排队,可是又有点想拿橘子,两个人就呆呆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句子被拿完,我们都没有勇气上前。
“我们已经落难了,可是我们还没学会做难民。”他说。
他刚说完,我手上一滑,两袋水掉在地上砸破,爆开一地水花。
“快回去吧,不然水要掉光了。”我说。
等我们到家时,只剩下四袋水,其他都沿路摔破了。
想上大号,也不敢用家里的厕所,两个人各自选了一个最喜欢的牌子的提袋,到顶楼阳台去解决,把东西封存在坚固美丽的名牌提袋里,然后在阳台上大叫、旋转、像扔铁饼那样,把封好的袋子远远的扔进山里去。
我们被困了三天。
和我因为神户大地震而困住的九十一号男生,被请到日本去负责卖世界最贵的洗发精,并不是因为他的日文好,而是因为他很会卖贵的东西给女生。
他的日文烂得要命,烂到多半时候听不懂人家在讲什么。他的公司配给他的随身翻译,当然早就随着大地震而失去联络。于是,住在良好楼房里的我们两人,寄望于日本的高度文明气氛,以为只要等到电力回来,看得到电视,打得通电话,一切就都恢复正常了。
我们也期望楼下那间丰盛华美的便利商店很快又会亮起灯,供应我们奇巧的各式饮食。男生跟我怀抱一丝希望,不时造访这间便利商店,却永远只看到昏暗的店里表情呆滞的可怜店员。我们最后只好抱了一套被子枕头去救济这个店员,让他守夜时可以睡舒服一点。当然也希望店员男生能投桃报李,从他的最后库存里拿出几盒饼干、几罐矿泉水给我们。
结果呢?当然是没有。没有饼干、也没有矿泉水,店员只是可怜兮兮的鞠躬把被子接过去而已。
“情况大概很严重吧,没有人可以接济我们了。”我们两个有气没力的上了楼,总算有令人振奋的事了——电力回来了。
我们赶快把摔成狗吃屎的电视机扶好,看电视新闻,结果看到直升机拍的画面,我们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完全闭不起来。
电视上出现了像被推倒的骨牌那样一长条全倒的高架道路,歪七扭八的躺在神户市的中心。过一下,我们看到以神户为重要根据地的山口组在街上散发粮食,过一下,又看到很多老人躺在体育馆的大地铺上流泪,过一下,又看到白头发的日本首相抵达指挥中心。
最吓人的,是电视右上角一直闪动的数字,那是死亡的人数,每一跳就增加一点,像什么游戏的计分格一样。
我们这才看到神户被震成了什么样子,抵达神户时,感到优美宁静的神户港码头,已经不见了,匆匆走过的商店街,被压在倒塌的高架路底下,很多可爱的房子像跌出盘子的蛋糕那样断成几截、窗口冒出火来。
这下我们知道不会有人来管我们了。神户受的伤害比我们想的严重多了,我们必须离开神户。没有水和食物,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男生到楼上楼下敲敲门,没有人应门,这栋楼里的人大概都早就警觉的移动了。大概没有人像我们这么缺乏灾难意识的,一直鬼混着不行动。
“我们走吧。”他邀我整理了最简单的行李,换上好行动的衣服,我们打算走到山下去,再想办法离开神户。
竟然有人敲门,我们互看一眼,跑去开门。
是楼下便利商店的店员男生。
他比手画脚的跟男生说了一下,原来他找到了一辆脚踏车,他要载我们到可以找到人帮忙的地方去。
被子跟枕头还是发挥了力量。
于是我们三个人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脚踏车,店员男生骑得歪歪斜斜,九十一号男生勉强缩在前方的杆子上,我跨在后座。
愈靠近有人烟的地方,景象愈吓人,路边的每栋房屋,都像影城游乐场的市景那样,火不大不小的燃烧着。路边移动的每个人都背着背包,有的还抱着宠物,大家都低头不语、无表情的走着,安静得可以听见火烧木头房屋噼噼啪啪的声音。
有些路面被震的皱起来一大块,有时是倒下来的大树挡住路,过不去,我们的脚踏车就转进小巷子里去。
店员男生一直把我们载到男生总公司所在的大楼,我们在那里找到他公司的一个同事,正在安排把人用车送到大阪去。
于是我们可以跟店员男生道别了。不过真的跟他道别的只有我而已。九十一号男生后来在神户有再遇见他,而且,他们后来共组了一个家庭。
因此他就不能只是店员男生了。他得到编号,是第九十二号男生。
在神户大地震中,仁慈的分享了脚踏车,竟然还闹出一段“倾城之恋”。
神户后来重建了,而九十一号和九十二号男生还没有分开。
明星常是好看的,但好看的程度,总还维持在一个合理的范围之内。
即使以我的工作、需要接触到那么多的明星,大部分也还是在这个范围之内。有的明星即使非常好看,但一旦他察觉了自己的好看,对自己的好看存了使用之心,那他的好看就会降级,并不会流失、耗损,只是降级,从纯金变成镀金,那种降级。
奇特的是,一样的事情,发生在女明星身上就没什么问题,卖弄风情的女明星常常还是很动人,可是发生在男明星身上,就会严重的降级。这里讲的是原理吗?不是,只是我的偏见而已。只是我许多偏见中的一个而已。
然而,男明星有可能对自己的好看,都不察觉吗?很难吧。环绕着一个明星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在宣示他外表的特色,“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好看”这种话,主要是明星用来安慰那些对自己的丑、感到灰心的影歌迷的吧。
作为男明星的他,却是一个特例。
他的帅,是吓死人的帅,是在我所说的那个合理范围之外的帅,是非地球人的帅,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发现某种外星人是以好看为存在条件的,那么他就是那一组的外星人。
具备着这样震慑之美的大明星,当然没有立场说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好看”的屁话,说了也只会更伤害丑人的自尊而已,完全没有安慰作用。
可是,他有一种自在的存在方式:他对自己的美,无动于衷。
像是树对自己的树荫无动于衷。
他对一般人因他的美而感受到的震慑,也无动于衷。不像有些明星有时会对自己长得美、压迫到别人,而露出抱歉的表情。
他不会,就像树对于坐在树荫里的人,也不会露出抱歉的表情。
他想要自己当导演,他的老板找我去陪着他想故事,想个他可以当导演去拍的故事。
我听他讲了几个他想出来的故事,都很普通,聊都不值得聊。每一次见面,都还是觉得他的光芒夺目,但我也必须谨记我的任务,不能对他想的故事放水。这使得我们的关系有一点紧张。
有一晚,我陪他聊故事聊到快十二点,他说要开车载我出去兜一圈,于是坐上他的车。
“我不是很聪明的人,对吧?”他说。
“看你要跟谁比。”我说。
他从方向盘上的照后镜里,看了我一眼。
“我现在再讲一个故事,这故事也是我想的。如果这故事还是很烂,我就放你走,你不用再管我了,这样好吗?”他说。
我没讲话。我心里是同意的,但讲明了就不太礼貌。这个人物太古怪,我要长时间被他的荣光照得头晕目眩,又要听一个接一个的烂故事,实在有点折磨人,中止任务也是解脱了。
他开始说故事:
“三个同学,大家公认,全校长得最好看的三个同学,两个女生、一个男生,约好了放假要一起开车去旅行,把整个岛绕一圈的那种,开很多天车的旅行。”
“嗯。”我点点头,心里想大概又是一个三角恋爱的故事。
“车上还有一个空位,他们决定再邀一个同学加入。结果,他们邀了学校一个长得最丑的男生。那个丑男生当然很惊讶,又很感激,学校最好看的三个同学,竟然愿意邀他一起旅行,他很紧张,可还是答应了。”
“嗯。”我应了一声。这故事好像要往惊悚的方向发展了。
“他们四个人,就开车去旅行了,旅行了两天,大家都很快乐,玩得很开心。”
“嗯。”我又应了一声。
“第三天早起,他们继续开车上路,快要上公路之前,忽然有一辆大卡车冲出来,把他们的车撞翻了,四个人都摔到车外,躺在地上。”
“后来呢?”我问。
他把车停到路边,停好了车,脸部还是朝着前方,继续讲。
“他们四个人被送去医院急救,结果,只有一个人活下来。”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四个人里面,只有那个丑的活了下来,另外三个好看的,都死了。”他说。
“噢。”我很意外,不知道这个故事要怎么演下去。
“那个唯一活下来的丑男生,就在医院里一直哭,一直哭着说,‘为什么是我活下来?’,‘为什么是我活下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哽咽了,他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啜泣。
我永远都不会想到,我会从一个绝世容颜的人嘴里,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黑暗中,跟第一次见面的人,躺着,眼睛对望着,说些秘密的话。这,在玩乐的日子里,常发生,过后也很容易就忘记了,叶子在风里打转,遇到一下就分开。
有一天,接到一通电话,口音很香港,语气有点揶揄、有点居高临下,对方报上名字,我有点意外,那名字,是香港的大明星。
他在电话里说,他人在台北,而他的朋友指定我接待他。他说他想去很特别的地方,香港没有的地方。
我决定带他去公园见识一下。我带他进了公园,找了个树影中的座位,阴影很重,不逼近二十公分内,别人绝对看不出来是他。
他很乐,两手揣在口袋里,不停“嘻嘻”笑着,观察此起彼落、你进我退的小仪式。接近半夜十二点时,公园广播响起冷酷的女生,叫大家出去,说公园要关门了。他听得更乐了,一直夸这个录音的女生“够无情”。
我带他出了公园,在路口埋伏好,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