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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确把你说成醉鬼,”唐赫罗尼莫说,“但我忘记是怎么说的了,我只知道说得挺不好的。不过,我亲眼见到了眼前这位桑乔,就知道那全是胡说八道。”
“请你们诸位相信,你们看的那本书里的桑乔和唐吉诃德大概是另外两个人,而不是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写的书里的桑乔和唐吉诃德。我们是贝嫩赫利写的唐吉诃德和桑乔。我的主人勇敢、机智而又多情,我单纯、滑稽,既不贪吃也不贪杯。”“我也这样认为。”唐胡安说,“如果可能的话,应该下令除了原作者锡德·哈迈德之外,任何人都不许记述伟大的唐吉诃德的事情,就像亚历山大下令除了阿佩莱斯①之外,任何人都不许画他的像一样。”
①阿佩莱斯是古希腊时代早期的画家,曾为马其顿的腓力二世及其子亚历山大大帝充当宫廷画师。
“谁愿意写我就写吧,”唐吉诃德说,“但是不要丑化我。
污蔑太多往往会导致让人失去耐心。”
“若不是唐吉诃德大人这么有耐心,”唐胡安说,“我估计他这种耐心是相当大的,恐怕没有什么污蔑可以逃脱他的反击。”
大家说着话消磨了大半夜,虽然唐胡安想让唐吉诃德再翻翻那本书,看看还有什么可说的,最终却未能如愿。唐吉诃德说,就算他把全书都看了,也只能说是满篇荒谬,而且,万一传到那本书作者的耳朵里,说唐吉诃德见过那本书,他就该得意了,还以为唐吉诃德通读了那本书呢。人心里应该干净,眼睛里更应该干净。那两个人问唐吉诃德准备到哪儿去,唐吉诃德说要到萨拉戈萨去参加一年一度的盔甲擂台赛。唐胡安说,那本书里讲到唐吉诃德或其他什么人曾参加了一次穿环擂台赛,写得毫无新意,缺乏文采,没有特点,全是一派胡言。”
“如果情况是这样,”唐吉诃德说,“我就不去萨拉戈萨了,这样就可以揭穿作者的谎言,让人们知道我并不是他说的那个唐吉诃德。”
“您做得很对,”唐赫罗尼莫说,“在巴塞罗那另外还有其他一些比赛,您可以在那儿显示您的风采。”
“我也想这样。”唐吉诃德说,“现在是睡觉的时候了,请原谅,我要上床休息了。请你们务必把我当成你们的一位老朋友和侍者。”
“我也如此,”桑乔说,“也许什么时候我能为你们做点儿事情。”
他们互相道别,唐吉诃德和桑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剩下唐胡安和唐赫罗尼莫仍在那里为看到唐吉诃德既明智又疯癫而发呆。他们确信,这两个人就是真正的唐吉诃德和桑乔,而不是那位阿拉贡作者杜撰的那两个。
第二天早晨,唐吉诃德用手拍打着隔壁房间的薄墙,向那两个人告别。桑乔慷慨地向店主付了钱,让店主少吹牛,多置办些东西。
第六十章 唐吉诃德赴巴塞罗那路上的遭遇
唐吉诃德离开客店的那个早晨,天气很凉爽,看样子全天也不会热。他已打听好哪条路可以直奔巴塞罗那而不必绕道萨拉戈萨,目的是要揭穿那本新书作者的谎言,因为听说作者对他进行了恶毒攻击。他们走了六天路,没遇到什么可以记述的事情。六天后,他们离开了大路,刚走进树林,天就黑了。记事准确的锡德·哈迈德这次没有说明那是橡树林还是栓皮槠树林。
两人从牲口背上下来,靠在树干上休息。桑乔那天已吃饱了,马上便进入了梦乡。唐吉诃德却合不上眼,主要不是由于饿,是由于思绪万千而不能成眠。他的思绪到处飘荡,一会儿觉得自己到了蒙特西诺斯洞窟,一会儿又看到被变成农妇的杜尔西内亚跳上了她那头母驴,接着又听到贤人梅尔林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提醒他如何才能解除附在杜尔西内亚身上的魔法。他见桑乔仅打了自己五下,离所需数目差得太远了,又气又恼,心中想:“如果亚历山大大帝割断了戈迪乌斯的绳结,说‘割断就算解开了’,而且并没有因此就没能主宰整个亚洲,那么,要解除附在杜尔西内亚身上的魔法,也可以采用这种办法,也就是不管桑乔愿意不愿意,由我来鞭打他。既然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条件就是桑乔挨三千多鞭子,那么,由我打,让他自己打,或是让其他人打,都是一样的。因为关键在于挨打的是他,不管是由谁来打。”
于是,唐吉诃德首先解开了罗西南多的缰绳,做好了鞭打的准备,然后来到桑乔身边,开始解桑乔的腰带,他知道桑乔只用一条带子系着自己的肥腿裤。但是不等他解开带子,桑乔就醒了。桑乔马上睡意全消,问道:
“怎么回事,是谁在动我?谁在解我的腰带?”
“是我,”唐吉诃德说,“我来帮你完成你尚欠的部分,同时也解除我的烦恼。我来抽打你,桑乔,让你偿还你欠的那部分债。杜尔西内亚受尽了折磨,你却在这里无动于衷,我都快急死了。最好是你自己解开裤子,让我在这荒郊野岭打你至少两千鞭子吧。”
“不行,”桑乔说,“您还是老实点儿,否则我向上帝发誓,我会闹得让聋子都能听见咱们的动静。让我抽打自己必须是心甘情愿的,不能强迫,可现在我不想打自己。我告诉您,当我愿意的时候,我一定会抽打自己,这就够了。”
“不能由着你来,”唐吉诃德说,“你心肠冷酷,而且人虽然是乡巴佬,皮肉却挺嫩的。”
唐吉诃德还是要解开桑乔的裤子。桑乔见状站了起来,扑向主人,双手抓着他,脚下一绊,把唐吉诃德推了个仰面朝天,摔倒在地。接着,桑乔又用右膝盖压住唐吉诃德的胸膛,按住唐吉诃德的双手,让他动弹不得,连喘气都难。唐吉诃德说道:
“你这个叛逆,竟敢跟你的主人造反?主人养活了你,你竟敢对主人无礼?”
“我不偏不倚。”桑乔说,“我这是自己帮助自己,我就是我的主人。您答应老实点儿,现在不再想抽打我,我就放开您,否则的话——
你就死定了,叛逆,
唐娜桑查的敌人①!”
①这里引用的是民歌里的句子。
唐吉诃德答应了,他以自己的生命发誓,连桑乔衣服上的一根毛也不想碰了,而且同意桑乔在他愿意的时候自觉自愿地鞭打自己。桑乔站起身,走出很远,才靠在一棵树上。可是,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脑袋,伸手一摸,竟是两只穿着鞋袜的人脚。桑乔吓得直发抖,赶紧跑到另一棵树下,结果又遇到了同样的情况。他大声喊叫唐吉诃德来救他。唐吉诃德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桑乔回答说,那些树上全都挂满了人脚和人腿。唐吉诃德摸了一下,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他对桑乔说道:
“你没有必要害怕,这肯定是一些在树上被绞死的逃犯和强盗的脚和腿。这一带抓到逃犯和强盗,往往把二三十人或三四十人一起吊在树上绞死。我估计这儿离巴塞罗那不远了。”
事情果然不出唐吉诃德所料。
天蒙蒙亮时,唐吉诃德和桑乔抬眼细望,看到树上吊着的果然是强盗们的尸体。强盗尸体本来就把他们吓了一跳,不料,突然又有四十多个活强盗围住了他们,这一吓更是非同小可。强盗们用卡塔卢尼亚语告诉他们老实点儿,等着强盗们的头儿来。唐吉诃德站在那里,毫无防范,马没戴嚼子,长矛靠在树上。他只好抱着双臂,低着头,准备见机行事。
强盗们先搜查了驴,把褡裢和手提袋里的东西洗劫一空。桑乔暗自庆幸,公爵和公爵夫人送给他们的金盾和他们从家里带来的一些钱都藏在贴身的腰包里,没有被那些人拿走。若不是那些强盗的头目这时候到了,那些强盗说不定还会把他们里外搜个遍呢。强盗头儿看样子有三四十岁,身体挺结实,中等偏高的身材,目光严肃,皮肤黝黑。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穿着一身铁甲,腰两边分别插着四只小火枪。他见他的侍从们正要剥桑乔的衣服,须知在他们那帮人里也称侍从,就命令不要再剥了,这样桑乔的腰包才算侥幸保存了下来。那个强盗头儿看到靠在树上的长矛、放在地上的盾牌和全身披挂、若有所思却又忧心忡忡的唐吉诃德,便走近唐吉诃德,说道:
“不要难过,好兄弟,你并没有落到残忍的布西里斯①手里,而是在心地善良、并不残酷的罗克·吉纳德②手里。”
“我并不是为落到你手里而难过,英勇的罗克,你的英名传颂遐迩。我只是怨自己一时大意,马未上鞍就被你的兵士围住了。按照我所奉行的游侠骑士道,我应该时刻警惕,永不懈怠。我应该告诉你,伟大的罗克,假如我是骑在我的马上,手持长矛和盾牌,要抓住我可不那么容易。我是曼查的唐吉诃德,我的业绩名扬四方。”
罗克·吉纳德马上就意识到了唐吉诃德的毛病,与其说这是吹牛,还不如说是疯癫。对此他虽然原来就有所耳闻,但从不认为确有其事,也不相信一个人会疯成这个样子。现在,他遇到了唐吉诃德本人,能够切身体验一下他听说的事情了。
他觉得很有意思,就对唐吉诃德说道:
“英勇的骑士,不必心灰意冷,怨天尤人。现在看来是倒霉的事,可说不定你马上就会时来运转。老天做事总是神秘莫测,它常常会让跌倒的人重新站立起来,让穷人变成富人。”
唐吉诃德正要道谢,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其实只有一匹马,一个小伙子疾驰而来,看样子最多二十岁,穿一身金边绿色锦缎肥腿裤和套头短上衣,头上像瓦龙人③那样斜戴着帽子,皮靴锃亮,马刺、剑和匕首都是镀金的。他手里拿着一只猎枪,腰两侧又各插着一只手枪。罗克循声回过头去,只见这英俊少年来到他身边说道:
①布西里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埃及国王,以残忍著称。
②罗克·吉纳德是西班牙的著名侠盗。
③瓦龙人是比利时南部的人。
“喂,英勇的罗克,我是来找你的。即使你不能救助我,至少能减轻我的痛苦。你大概还没认出我来吧,为了不让你感到意外,我想先告诉你我是谁。我是西蒙·福特的女儿克劳迪娅·赫罗尼玛。我父亲和你是朋友,他也同你一样,是克劳克尔·托雷利亚斯的死对头。这个人是与你对立的帮派头头之一。你知道,托雷利亚斯有个儿子叫比森特·托雷利亚斯,至少刚才他还叫这个名字。这个……且让我长话短说,简单说几句我的不幸是如何引起的吧。他看上了我,向我求爱,我听信了他的话,背着父亲偷偷同他谈情说爱。一个女人,无论她住得多么偏僻,无论对她约束得多么紧,只要她想实现自己那骚动的欲望,就总能找到机会。后来,他答应做我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