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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并不可悲。”沃兰德说,“再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了。喏,好吧,玛格丽特·已占拉耶夫娜,一切都办妥了。您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哪里的话,噢,哪里的话,主公!”
“那么,您把这个拿去,作个纪念吧。”沃兰德说着,从枕下掏出一个不大的马掌形金器,上面镶满了钻石。
“不,不,主公,您何必这样!”
“难道您想同我争论?”沃兰德莞尔一笑,问道。
玛格丽特的披风上没有口袋,她只好用一块餐巾把金马掌包了起来。忽然,她觉得心里一惊,回头看了看窗外:窗外一轮明月分外皎洁。于是她问道: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怎么这里总是午夜时分?过了这许久还是午夜,按理该是早晨了?”
“节日的午夜嘛,稍许挽留一刻岂不是件乐事?!”沃兰德回答说,“喏,好吧,祝你们幸福!”
玛格丽特祈祷似地向沃兰德伸出双手,但并没有敢朝他走近,只是激动地轻声说:
“别了!别了!”
“再会!”沃兰德说。
于是玛格丽特披着黑披风,大师穿着医院患者的长衫,退出沃兰德的卧室,来到这所珠宝商遗编故居的走廊上。走廊里点着一枝蜡烛,沃兰德的随从正在这里等候他们。离开走廊时,赫勒提起装有小说原稿和玛格丽特那笔小小的财产的手提箱,黑猫也从旁帮着她。走到门口,卡罗维夫施礼道别,随即消失在门内。其他人则护送他们下楼。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下到三楼转弯处的平台时,他们听到一个沉闷的响声,但谁也没有去理会它。快下到大门口时,阿扎泽勒朝空中吹了一口气。刚一跨入没有月光的院子,就发现台阶上睡着一个穿着高筒靴、头戴鸭舌帽的人,睡得像死人一样。门旁停着一辆熄了前灯的黑色大轿车。透过车前的玻璃,模糊地看到一个白嘴鸦的头影。
大家正准备上车,玛格丽特忽然绝望地轻轻喊了一声:
“天哪,我的金马掌丢了!”
“你们先上车,”阿扎泽勒说,“在车上等着我。我去去就来,看看是怎么回事。”阿扎泽勒又走进了大门。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在玛格丽特和大师等人从珠宝商遗孀的故居出来之前,这家楼下的第48号住宅里曾出来过一个干瘦的女人,一手提着圆铁桶,另一只手拎着个提包,准备下楼去。她不是别人,正是星期三在公园转门旁碰碎葵花子油瓶使柏辽兹大倒其霉的那个安奴什卡。
这女人在莫斯科究竟干些什么?她靠什么维持生活?谁都不知道,或许永远也无人知晓。众所周知的只有一点:每天都可以在石油商店、菜市场、本楼的大门洞或楼梯上见到她,手里提着个圆铁桶或拎个手提包,有时两样都提着;最常见到她的地方是她住的那套第48号的厨房。此外,大家还清楚两点:一是这女人出现在哪儿,哪儿便立即生出乱子来;二是她的外号叫“瘟神”。
不知为什么“瘟神”安奴什卡平素总是起得很早,今天尤其早得出奇,深更半夜就起来了。刚刚打过十二点,第48号的大门锁转动了一下,先是安奴什卡的鼻子探出门外,随后整个身子都钻了出来,身后的门关上了。她正要下楼去干点什么,只听得楼上50号的大门“砰”的一声响,接着便有个男人从楼梯上滚下来。那人撞在安奴什卡身上,把她撞到一旁,她的后脑勺碰到了墙上。
“该死的,光穿条衬裤,往哪儿瞎闯?”安奴什卡抱住后脑勺尖声叫骂。那个只穿内裤的人拎着个手提箱,戴着鸭舌帽,紧闭着双眼,说梦话似地怪声怪气地对安奴什卡说:
“温水速热器!用了白矾!单单粉刷就用了好多钱啊!”他哭起来了。然后高叫一声:“滚吧!”可他并不顺着楼梯往下跑,而是往上跑去,跑到转弯处那扇被基辅经济学家踢坏的玻璃窗前,便大头朝下从窗里飞了出去。安奴什卡忘了后脑勺痛,哎哟一声,急忙冲到窗前,趴在窗边,探出头去,指望在路灯灯光下看到院里水泥地上摔死的人和他的手提箱。但是,地上却什么也没有。
安奴什卡只能设想:那个没睡醒的怪人像鸟儿似地从楼里飞出去,飞得无影无踪了。她画了个十字,心里暗想:“嘿!50号那家可真有意思!看来人们还真不是瞎说呀!瞧这套房子!”
她刚想到这儿,楼上的大门“砰”地又响了一声,又有一个人跑下楼来。安奴什卡急忙把身子紧贴在墙上。她看到:下来的是一位蓄着胡子、神态相当庄重的公民,只是脸有点像猪。那人从她身旁溜过去,同刚才那个人一样,从破窗户里飞出了大楼,似乎想也没想到自己会摔死在水泥地上。安奴什卡早已忘记了自己出门的目的,她呆呆地站在楼梯口,只顾不住地画着十字,唉声叹气,自言自语。
过了不大一会儿,又跑下来一个人,这是个没留胡子的圆脸汉子,穿一件肥大的托尔斯泰衫。他也重复前两人的动作,从窗里飞了出去。
安奴什卡的为人有一点是令人佩服的:什么事她都想知道个究竟。所以她决定再等一等,看看是否还会出现什么新的奇迹。果然,不多时,楼上的大门又开了。听声音,这一次出来的像一群人,但这些人不是跑下来,而是和常人一样一磴磴地走下来的。安奴什卡离开窗户,跑回楼下自家门口,打开门,迅速闪了进去。但她把门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缝儿,她的一只被好奇心撩得发狂的眼睛在门缝里闪闪发亮。
一个似病非病、模样奇特、脸色苍白、胡子拉碴的人,头戴黑色小帽,身穿长衫,迈着不大自信的蹒跚步子走下楼来,旁边还有位夫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在昏暗中,安奴什卡觉得那夫人好像穿着一件很长的黑色僧袍,赤着脚,或许就是穿着某种带小条的透明鞋,显然是进口货。哟,呸!哪里是穿着什么进口鞋呀!她全身都赤条条的嘛!对呀,她是光身子披着一件长僧袍!“瞧这套房子!”但安奴什卡心里却也在暗自庆幸:她已经预感到明天向邻居们描述此事时的得意心情了。
跟在这位装束奇特的夫人身后的,是个赤条条的女人,拎着个手提箱,还有一只大黑猫在提箱旁转来转去。安奴什卡用手擦了擦眼,险些没有喊出声来。
走在最后的是个矮个子外国人,有些病,一只眼睛斜视,穿着白色燕尾服背心,系着领带,没有穿上衣。安奴什卡眼看着这群人下楼去了。这时她听到楼梯口什么东西响了一下。等到脚步声静下来,她便毒蛇似地溜出门外,把圆铁桶放在墙边,趴在地上摸起来。她终于摸到了餐巾包着的那件沉重的东西。打开小包一看,她惊得目瞪口呆。安奴什卡又把那宝物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两眼射出贪婪的火光。她的头脑里掀起了风暴,她在想:“对,一问三不知,神仙怪不得!我给他个什么也不知道!……去跟我外甥商量商量吧?要不就把它锯成小块……宝石可以抠出来……一颗一颗地卖:到彼得罗夫卡市场去卖一颗,再到斯摩棱斯基去卖它一颗……反正一问三不知,我什么也不知道!”
安奴什卡把拾到的东西揣在怀里,拿起圆铁桶,决定今天不去市内漫游了。她拿定主意,正要躲进门里,那个没穿上衣的白胸脯外国人猛然站到了她的眼前,鬼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的。只听那人轻声对她说:
“把马掌和餐巾给我!”
“什么餐巾马掌的?”安奴什卡问道,她表演得很成功,“我不知道什么餐巾不餐巾的。您这个人,喝醉了,还是怎么?”
白胸脯的人不再跟她费唇舌。他用公共汽车扶手一般坚硬冰冷的手指掐住了安奴什卡的脖子,完全断了空气进入她肺部的通路。圆铁桶从她手里掉了下来。没穿上衣的外国人这样掐着她呆了一会儿,然后才把手松开。安奴什卡大喘了几口气,赔着笑脸说:
“啊,您说那个马掌呀!我这就给您!原来是您的?刚才我一看,餐巾里包着这个……我就有意地替您收起来了,免得让别人拾去。要不,上哪儿去找呀!”
外国人接过餐巾和金马掌,立即并足向安奴什卡行礼致敬,紧紧问她握手,并且用外国腔十足的俄语向她表示感谢:
“我由衷地向您致以深深的谢意,女士。这小马掌是纪念品,我非常珍惜。您替我保存了,请允许我送给您二百卢布。”他说着,便从背心口袋里掏出钱来交到安奴什卡手里。
安奴什卡咧开嘴笑着,一个劲儿地大喊:
“啊,太谢谢您啦!麦尔西!麦尔西!”
慷慨的外国人神速地滑过各层楼梯,一直滑到了楼下。在完全消失之前,他并没有忘记从下面冲楼上喊两句话,不过此时他的口音又不带外国腔了。只听他喊道:
“我说,你这个老妖婆!往后再捡到别人的东西得交到民警局去,别往自己怀里揣!”
楼道里出现的这些怪事闹得安奴什卡心里乱糟糟的,脑袋里嗡嗡响。她嘴里还在不自觉地喊着:“麦尔西!麦尔西!麦尔西!”岂知这时外国人早已踪影全无,院里的汽车也不见了。
阿扎泽勒下楼后,把沃兰德的礼物还给玛格丽特,向她施礼告辞,并问她乘这辆车是否方便。赫勒走过来同玛格丽特热烈吻别,黑猫吻了吻她的手。送行的人们向坐在角落里木然不动的大师挥了挥手,又向白嘴鸦挥挥手,便很快融化在空气中了——他们当然没有必要一层层地爬楼梯。白嘴鸦打开前灯,车子经过死人般沉睡的人身旁,开出大门洞。转瞬间,黑色大轿车的灯光便消失在喧闹的、彻夜不眠的花园大街的万家灯火中了。
一小时后,在阿尔巴特大街附近那条小巷里,在那座不大的楼房地下室第一个房间,我们看到玛格丽特坐在桌旁哭泣,她正为自己所受的震动和所体验的幸福而独自流泪。这间屋里的一切,仍然保持着去年深秋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前的样子:桌上铺着天鹅绒台布,放着一盏有灯罩的台灯。她面前是一本被火烧得不成样子的笔记本,旁边堆着一大摞保存完好的原稿。小楼里没有一点声音。大师已在旁边小房间的长沙发上沉沉入睡了,身上还盖着那件医院里的罩衫。他的呼吸是均匀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玛格丽特哭过一阵,拿起那些保存完好的本子,翻到了她在克里姆林宫墙脚下遇见阿扎泽勒之前反复背诵的那一节。她现在一点也没有睡意。她温存地抚摸着原稿,像在抚摸自己心爱的小猫;她拿起原稿,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儿看看扉页,一会儿又翻开最。忽然,她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觉得这一切都是魔法唤出的幻象,眼前的一本本原稿马上会消失,她还将住进那座独院儿的小楼,呆在楼上的卧室里,醒来后她还要去跳河。然而,这个可怕的念头已是最后一次闪现了。它只不过是过去的苦难遭遇的余波。什么都没有消失,法力无边的沃兰德的确无所不能。现在玛格丽特完全可以尽情翻阅这些原稿,仔细地观察它,亲吻它,阅读它,读多少遍都可以,哪怕一直读到黎明。她确实也在反复地读着:
“黑暗,地中海方向袭来的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住这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