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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秃头上有几道伤痕还流着血,两条裤腿湿淋淋的。他紧抓住大门的把手,但慌张中忘了门该往里开还是往外开。他终于把门开开,跑到院里的阳光下了。
这所住宅算是检查过了。马克西米利安·波普拉甫斯基再也不敢考虑继承住房的事,不敢再想他已故的内侄了。回想自己刚才的危险处境,他不寒而栗。他急忙跑到院里,嘴里嘟囔着:“怪不得!怪不得嘛!”几分钟后,有轨电车已经载着这位基辅市经济计划工作者驶向开往基辅的火车站了。
波普拉甫斯基坐在楼下小屋里进行观察的时候,忧伤的小老头儿在楼上的遭遇是极不愉快的。这个人是瓦列特杂耍场的餐厅管理员安德烈·福基奇·索克夫。民警局到剧院进行调查的时候,索克夫躲在旁边,一声没吭。我们只看到他的两道眉毛比平常锁得更紧,还知道他向通信员卡尔波夫打听过外国魔术家的住处。
于是他找来了。他在楼梯口向波普拉甫斯基道了谢,直接上到五层,按了按第50号的门铃。
门立即打开,但餐厅管理员索克夫并没有马上进去,反而向后倒退了一步。这倒也可以理解,因为给他开门的是个年轻姑娘,她赤身裸体,仅仅在腰部风骚地系着一条花边小围裙,头上还结着个白色发结。不过,她脚上却穿着一双金光闪闪的绣鞋。这女郎体态苗条、匀称,如果说她的外貌也还有点缺陷的话,那就是脖子上有一道紫红色伤疤。
“喂,怎么啦?既然按了门铃,就请进来吧!”那女郎用一双淫荡的绿眼睛盯着管理员说。
安德烈·索克夫“啊!”了一声,眨了眨眼,摘下草帽,走进前室。这时,放在前室的电话恰巧响起来。只见那个无耻的女仆把一条腿往椅子上一跨,随手摘下电话耳机,说了声:
“喂!”
索克夫简直不知道该把眼睛藏到哪儿才好,他站在一旁,不住地倒换着双脚,心里暗想:“嘿!外国这些女仆可真够受!呸!恶心!下流!”于是,为了避开这种下流的东西,他把脸转向旁边,看着前室的其他地方。
这间昏暗的前室很大,堆放着各种奇奇怪怪的道具和服装。比如,椅子背上搭着一件鲜红村里的黑斗篷,大穿衣镜台上放着一把长剑,黄金剑柄闪闪发光,另有三把银柄宝剑随便扔在角落里,像普通洋伞或手杖似的。还摆着几只鹿角,角上挂着几顶带苍鹰翎毛的圆小帽。
“是的,”只听女仆对着话筒说,“怎么?您是麦格尔男爵?请您说吧。对!演员先生今天在家。是的,他将很高兴见到您。是的,有客人……穿燕尾服或者黑色西装。什么?夜里十二点以前。”女仆放下听筒,转身问索克夫:“您有何贵于?”
“我需要见见演员公民。”
“怎么?您一定要见他本人?”
“见他本人。”索克夫忧伤地回答。
“我去问问看,”女仆似乎有些犹豫,随即把柏辽兹书房的门打开一个小缝儿,向里面报告说,“义士,这里有个小老头儿,说是想见见主公。”
“让他进来吧。”书房里传出卡罗维夫嘶哑的声音。
“请到客厅吧。”女郎很大方地说,仿佛她也穿着衣服,像个人样子似的。她推开客厅的门,自己却离开了前室。
索克夫一进屋,便被客厅里的景象吓住了,甚至忘记了自己要办的事。透过几扇大窗上的彩色玻璃(这玻璃是失踪的珠宝商遗蠕异想天开的产物)照射进来的阳光,显得极不寻常,给人一种教堂里的神秘感。此外,尽管春末的天气已相当热,屋里的老式大壁炉里仍然炉火熊熊。然而这里非但不热,刚一进来时反而像是走进了地窖,感到一股阴森森的袭人湿气。壁炉前铺着一张虎皮,虎皮上卧着一只庞大的黑猫,正安闲地眯着眼睛望着炉中燃烧的薪柴。旁边放着一张桌子。素常就敬畏上帝的索克夫一看见它,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桌上铺着一块教堂用的花缎,花缎上摆着许多落满灰尘、长了霉的大肚酒瓶。酒瓶中间有一个大盘,一看便知它是纯金制品。有个红头发矮子,腰间插着短刀,正坐在壁炉近前用一柄长剑挑着一大块肉在炉火上烤,肉汁滴在火上,一缕缕油烟飘进烟道。炉里不仅散发出烤肉味,还有一种浓郁的香水和神香的气味弥漫开来。索克夫已经从报上看到关于柏辽兹被轧死的消息,并且知道他的住处,所以这里的气味甚至使他想到:这也许是在举行追荐仪式超度柏辽兹的亡灵吧。不过,他马上驱散了这个显然荒唐的想法。
索克夫瞠目结舌,正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忽然听到一个深沉的男低音说:
“请问,您有何见教?”
索克夫这才看到他要见的人就呆在灯光阴影里。
魔术师伸开四肢仰卧在一张宽大的低沙发床上,床上散扬着几个枕头。索克夫觉得魔术师好像只穿着件黑色内衣和一双黑色的尖头软底鞋。
“我是瓦列特剧院的餐厅管理员……”索克夫用伤心的语调开始说。
魔术师仿佛想堵住索克夫的嘴似的,把一只带着几个钻石戒指的手伸到前面,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
“不,不,不!一句话也不必多说!无论如何不必多说,永远别再说这些话了!您那餐厅的东西我是绝不会吃一口的!尊敬的公民,昨天我从你们餐厅门前路过时闻到的那股子鲟鱼肉和羊奶干酪气味,至今也忘不了。尊敬的先生!羊奶于酪从来没有绿色的,您一定是受人骗了,上了当。干酪应该是白色的。对,还有那茶水呢?简直是泔水嘛!我亲眼看见一个衣服很脏的姑娘用水桶往大茶炊里添冷水,接着便从茶炊里倒茶给客人喝。不,亲爱的,这绝对受不了!”
“请您原谅,”被这种突然攻击吓呆了的管理员解释说,“我不是为这事来的,跟鲟鱼肉没关系。”
“鲟鱼肉臭了,怎么说没关系?啊?!”
“肉店分给我们的就是二级新鲜度的鲟鱼肉。”管理员解释说。
“亲爱的,你这是胡扯!”
“怎么是胡扯呢?”
“所谓‘二级新鲜度’就是胡扯!新鲜不能分等级,新鲜就是新鲜,它是一级的,同时也是最末级的。如果说鲟鱼肉的新鲜度是二级的,那就是说,它发臭了!”
“请您原谅……”管理员又想解释,他不知道该怎样摆脱这位外国演员的纠缠。
“我不能原谅!”魔术师的语气很严厉。
“我不是为这事来的!”管理员也急着说。
“不是为这事?……”外国魔术家感到奇怪,“除此之外,您还会有什么事来找我?如果我的记忆不错的话,在你们这一行业中我过去只认得一个人,那是个随军的饮食品商贩。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您还没有出生。不过,我也高兴见到您。阿扎泽勒!给这位管理员先生搬个凳子来!”
正在壁炉旁烤肉的矮子闻声转过头来,他的獠牙使索克夫又吃了一惊。矮子以敏捷的动作搬过来一个深色柞木小方凳。这屋里再没有别的座位了。
“十分感谢!”索克夫道了声谢,往上一坐,只听后面一条凳子腿嘎巴一声折断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痛得哎哟一声。倒下去的时候他的腿挂住了面前的小凳,把凳子上一大杯红葡萄酒全都洒在自己裤子上。
外国演员高声说:
“啊!您没有摔着吧?”
阿扎泽勒把索克夫扶起来,又给他搬来另一个小凳。主人请他脱下裤子在炉前烤烤,他忧伤地谢绝了。他十分尴尬地穿着一身湿衣服,小心翼翼地坐到另一个小矮凳上。
“我就喜欢坐矮座位,”演员说,“坐矮座位摔下去也不那么可怕。对,我们刚才谈到鲟鱼肉,是吧?亲爱的!任何一个餐厅管理员的座右铭都应该是:新鲜、新鲜、新鲜!您明白吗?好吧,来,您要不要尝一尝?……”
借着炉火的红光,索克夫看到长剑在他面前一闪,阿扎泽勒把一块咝咝响的烤肉放到金盘子里,加上一点柠檬汁,取过一把两齿金叉递给他。
“非常感谢……我不……”
“不,不,您尝尝!”
管理员为了礼貌,只好叉起一小块放到嘴里。他立刻感到这肉确实非常新鲜,味道极其鲜美。但是,索克夫正嚼着清香美味的烤肉,却又险些噎住并摔倒,因为有只大黑鸟从邻室飞进来,用翅膀在他的秃头顶上轻轻蹭了一下。黑鸟落到壁炉搁架上的大挂钟旁边,原来是只猫头鹰。所有餐厅的管理员都神经质,索克夫也不例外。他暗自想:“我的上帝!这所房子真够受!”
“给您来杯葡萄酒吧?要白的?红的?平常在这个时间您喜欢喝哪国产的葡萄酒?”
“非常感谢……我不会喝酒……”
“何必这样呢!那么您想不想掷一回骰子?也许您喜欢别的什么游戏?玩骨牌?打扑克?”
“我不玩这些,”管理员疲倦地回答。
“那就更不好了,”主人评论道,“不知您有什么高见,依我看,男人如果不喝酒,不玩牌,不愿跟漂亮女人打交道,又不喜欢在餐桌旁聊天,那他身上必然有某种不大好的东西:要么患有严重疾病,要么是内心里憎恨周围的人。当然,也可能有例外。过去和我在一起吃喝过的人们当中,就有过一些龌龊透顶的家伙!好吧,说说您有什么事吧。”
“您昨天表演了魔术……”
“我?”外国演员惊奇地高声问道,“没有的事,您可别这么说。这种事跟我的身份也不大相称!”
“请您原谅,”管理员有些发慌,“不过,那场魔术节目……”
“噢!对,对!亲爱的!我告诉您一个秘密吧:我根本不是演员,我只不过想观察一下大多数莫斯科人,而最适于进行这种观察的场所莫过于剧院。所以,我的几个随从,”他用下巴指了指黑猫那边说,“就在剧院演出了那么一场节目,而我呢,只不过坐在一旁对莫斯科人进行了观察而已。不过,您也不必愁眉苦脸的,您说吧,那场节目怎么会使您找到我这里来啦?”
“您看,是这么回事:节目里有一场是从天花板上落钞票,”管理员压低声音,难为情地回头望了望说,“那些钞票都被观众抢了去。过了一会儿,有个年轻人来到我的小卖部,掏出一张十卢布票子买东西,我找给他八卢布半……后来又有人来。”
“也是年轻人?”
“不,这回是个中年人。接着来了第三位,第四位。我都给他们找了钱。今天早晨要算账,一看,那些都不是钱,是些纸条。小卖部整整亏了一百零九卢布。”
“哎呀呀!”外国演员大声叫道,“难道他们会以为那是真钞票?我不相信他们是有意这么干的。”
管理员愁眉苦脸,撒着嘴,回头望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莫非是些骗子?”魔术演员不安地问眼前的客人,“难道莫斯科人中间会有骗子手?”
对于这个问题,管理员只是惨然苦笑了一下。但这一笑便把主人的所有疑问都打消了:是的,莫斯科人中间有骗子手。
“这太卑鄙了!”主人沃兰德愤慨地说,“坑害您这么个可怜的穷人……我说得对吧,您不是很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