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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毅冷冷地看着他:“我知道是战死的兄弟,也知道是往城外送,不过真的是掩埋么?”
什长吃惊不小,抬头看了一眼,就被白毅的眼神重又压得低头下去,不敢回答。
“是送去城外扔掉吧?”白毅低声问。
什长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忽然跪了下去。剩下的军士看见什长跪了,也都跪了下去。
什长微微流露出悲戚的神色,磕了个头:“回大将军,不敢隐瞒,真是送出城去埋掉。不过不是营里长官的吩咐,是我们兄弟几个,都是同乡入伍,心里不忍,私自出营,想偷偷出城帮他找个背风的地方掩埋。否则抛在外面被野兽啃了,将来回乡他的父母问起来,我们几个是没脸说的。”
白毅微微点头:“那么确实是战死的兄弟们都是扔在城外,没有人收尸的,是么?”
什长回答,“死伤太多,现在营里一半都是伤兵,根本埋不过来,战死的兄弟们还都没有顾得上,营里受伤的兄弟还不断地有人撑不住,听说这次所备的药物和大夫也都不够,很多兄弟还没来得及轮上大夫给看看,就闭眼了。”
他恭恭敬敬又磕了一个头:“兄弟们私自出营,大将军请责罚。”
白毅的嘴唇紧紧绷着,过了片刻才低声喝道:“私自出营,不奉军令,军棍五记,你们入夜之后来中军亲兵营领罚。不过既然你们说了实话,准你们出城埋了他。”
“大将军的恩情和责罚,都领了,拜谢大将军。”什长再次叩拜。
军士们扛着担架走了几步,白毅忽然又喊住了他们:“是楚卫本乡人么?”
“是。”什长回答,“我们几个都是楚卫本乡人,柳源城的乡下人。”
“我听说楚卫本乡有本乡下葬的规矩,入土时候,要脚朝故乡的方向。这样他的魂坐起来的时候,一眼看到的就是故乡的方向,便可找到归家的路,再回去看一眼。”白毅低声道,“所以下葬时候,记得脚向南。”
说完这些他掉转马头离去,军士们向着他离去的背影叩头。
息衍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带马追上了缓行的白毅:“你看着是老了,啰嗦起来了,还会叮嘱别人这样的事情……不过这一战,不能回乡的人真的太多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上阵的人,便要有马革裹尸的准备。领兵的人不能心软。”白毅低声道,“可但凡是人,没有人能逃过悲戚,毕竟是亲眼看着活生生的人倒下去,故乡还有家人牵挂着,却再也回不去。战场终究不是棋盘。”
“死伤的结果出来了么?我已经把我下唐营中的伤亡数字封了信函,派人送到你帐中。”
白毅点了点头:“比想的还要糟糕,七万人马,战死的便有两万三千人,受伤的又有一万九千人,剩下还能当作兵源使用的军士不过三万人不足,这还包括了轻伤的人。城外足足有两万三千人没有掩埋,城里的人还在不断死去,即使我们把全部的人派出去给死者安葬,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何况我们没有携带足够的工具。”
“就让他们被日晒雨淋?”
“我正在想这事,不过更要紧的是我们缺少医药。如果不能尽快得到补给,死亡的人数还会增加。”白毅的语音低沉。
“从你国和我国调动药品恐怕都赶不及,如今最快的办法是从帝都获得支援,请领兵入天启朝觐皇帝的表章你送上去了么?”
“前天就送出去了,快马疾报昨天就该到了,”白毅沉默片刻,“可是迄今还未有回复。”
息衍点了点头,他明白白毅的沉默中所含的意思。臣子上奏的表章,又是请示带兵进入帝都这样的大事,指望立刻得到允许似乎并不现实。不过这等待的过程中,只怕每一刻都有人死去。
一匹黑马从背后高速驰来,一身黑衣的亲兵营军士在白毅面前滚下马鞍,半跪下去:“大将军,我们捕获了驻守殇阳关的车骑都护叶正舒!”
“叶正舒?”息衍微微有些惊讶。他听过这个名字,隶属羽林天军的车骑都护叶正舒是皇室的臣子,受命带领六千装备整齐的步骑守卫殇阳关,曾是殇阳关中的第二号人物。不过嬴无翳越过天险直取帝都之后,叶正舒的六千兵马来不及回援,更不必说和嬴无翳赤旅雷骑抗衡。很快他便被解除了权力,嬴无翳令喜帝下令,撤出殇阳关中的六千羽林天军,更换以赤旅守卫,此时的叶正舒便是无兵之将,没有人管他的死活了。息衍却没有想到殇阳关城破,还能够从城中缉拿到这样一个人。
他看了白毅一眼,却看见白毅神情低郁的眼睛忽地一亮。
“带他来这里!”白毅下令。
须发斑白、蓬头垢面的老人迅速被带到了白毅的马前,他低着头,衣衫褴褛,身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似乎是从某个污秽的地方抓获的。虽然没有施以绳索,不过楚卫的军士对叶正舒也并没有优待,一脚踢在他腿弯后,强迫他跪在白毅的马前。白毅微微扬手,止住了亲兵的进一步动作。
“是车骑都护叶正舒大人吧?”白毅面无表情,平视前方,看也不看叶正舒。
老人不说话,只是磕头,咚咚的不停下,到像是孩子们捉在手里玩弄的磕头虫似的。
“叶大人!”白毅微微有了怒意。
老人还是磕头,像是一个知道自己犯错而惊恐的孩子,不敢抬头。
“叶大人这是怎么了?”息衍看出了异样,问押他来的亲兵。
“大概是傻了,从马房里抓他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身上有皇室所颁的行牒,所以知道他的名字。”亲兵回答。
“请叶大人抬头给我看看。”息衍说。
亲兵上前抓住叶正舒花白的头发,硬是逼着他把头仰起来对着息衍。老人惊恐万状地瞪着息衍,喉咙里吼吼作响,像是要说什么,又像是野兽被捕捉了之后的无助呻吟。他满面泥灰,肮脏的眼角不知积了多久的眼屎,垂着两行鼻涕,随着呼吸一抽一抽,看一眼都令人恶心。
息衍点了点头,制止了亲兵:“是叶大人,我和他曾在帝都有一面之缘,听说嬴无翳入主帝都,叶大人防守不利,知道自己的罪责深重,不敢回帝都领罪,转而在嬴无翳军中效命。没有想到变成这个样子。”
白毅沉默了一会儿,知道这个俘虏也没法带来什么有用的消息了。他挥挥手,令亲兵们把叶正舒押下去。
“将军,俘虏他的时候他说要找自己的女儿。”亲兵却没有退下。
“女儿?”白毅一愣。
“当时我们问他,他说女儿丢了,在服侍公主,所以我们立刻带他来见将军,可是他现在大概是被吓到了,说不出来。”
“公主?”白毅惊喜。
殇阳关里原本只应该有两个公主,要么是嬴无翳的长女,离国玉公主,要么就是嬴无翳从帝都带来作为人质的楚卫国小舟公主。
“你们是在哪一处营地找到他的?”白毅喝问亲兵。
息衍悄悄苦笑了一下。
“北四营那边的一处马房里。”亲兵说。
白毅加上一鞭,策马转身就要离去,却发觉身边的息衍像是木人木马,一动不动,脸上还带着几分诡异的笑。他愣了一下,扯紧缰绳,回望息衍:“你不跟我来?”
息衍摊了摊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们出来巡城之前,我得到情报,说在北四营找到了公主的线索。”
白毅大惊,瞪视着息衍。
“所以我当时就派出了我的侄儿,又请动北陆青阳世子带领五十匹快马前往接驾。”息衍自顾自地笑笑,“可是一点也没有怠慢拖延。”
“你!”白毅一挥手中马鞭,指着息衍的鼻子,目光中怒火升腾,“你竟不告诉我?”
“按照我们两家当初的约定,小舟公主可是我国的质子啊。”息衍微微耸肩,“好比你家的女儿都嫁到了我家来了,当然该是夫家去领人,你这个当爹的就算再着急,也还是我当公公的该占先啊。”
白毅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地盯着息衍,仿佛要把这个无赖的老友身上看出一个洞来。息衍却镇定,像是完全没觉察他的怒火,叼着烟杆扭过头去,仰首望着天空。
息辕为首,骑队奔驰着转过街角。他们来得很急,激起的风卷得街上一阵尘土飞扬,后面的半支队伍都必须以手臂遮在面前,免得呛到和迷了眼睛。吕归尘带马跟在息辕背后,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去。他只晓得这是个极秘密的任务,他本没有差使,就在辎重营的驻所照顾重伤不起的姬野,可是一早醒来息辕忽然来传了息衍的命令,让吕归尘武装出发,却没有说往哪里去。出发时候息辕命令从亲兵营调出的五十名精骑卸去肩上的金色菊花军徽,也不像以往出行那样奉息衍的墨色大旗,在外人看来,这支骑队便只是一队装备精良的下唐武士而已。
吕归尘瞥了一眼息辕肌肉紧绷的面颊,握了握腰间影月的刀柄。殇阳关破关两日,诸军却只在离国苏元朗摔下城墙沉重落地的时候,爆发了一阵潮水般的欢腾,而入城之后,将军们没有庆祝,军士们也没有松懈,本来并肩作战的联军重又分归划分下来的各国营区,整顿军械辎重,治疗数量巨大的伤员,彼此之间并不太往来。忙碌的平静中有一种隐隐的隔膜。这时候忽然出动,吕归尘心中满是揣测,他已经不是草原上那个坐在黄花间吹笛的孩子,也明白各国之间的貌合神离。
骑队转入一处尚未启用的空营,刚刚驰过一列拴马的石柱,忽然吕归尘听见了兵器出鞘的声音。吕归尘立刻反应,猛扯缰绳停住战马,按刀四顾。看起来空荡荡的营地,一队黑衣步卒却忽然闪现,是下唐军服,约有百人,为首的百夫长面色白净,神色警惕,直直地逼视立马在他面前的息辕。
亲兵营骑兵们各自按住马刀,列阵和步卒们对抗,彼此是同袍战友,此时相遇,却都抱以敌对的眼神。
息辕打量了那名百夫长:“你不认识我?”
“你们从哪里来?”百夫长也打量着息辕。
息辕微微点头:“是你送的信?”
他缓缓拔出自己的重剑,剑仅仅出鞘半尺,靠近剑柄处的一枚金色印纹闪了一下,息辕便迅速地推剑回鞘。
“知道我的名字了?”
百夫长愣了一下,上前一步,半跪下去:“少将军!”
息辕的剑是下唐国主百里景洪的赐物。百里景洪在息辕十六岁生日那年以名剑赐予,剑身上雕琢一枚下唐国调动兵马的菊花金符,满朝臣子私下议论,一是赞叹国主对于息衍的看重,泽及侄儿,二则预感到百里景洪对于笼络年轻将领的迫切。于是朝中有猜测向来重商轻武的下唐国政怕会有剧烈的变动,以便应付日渐混乱的东陆时局。息辕也因此成名。
“前锋营百夫长德秋?”息辕问道。
“属下是德秋!”
“带我前去。”息辕跃下马背,低声道。他回头招了招手,示意吕归尘和他同行。
吕归尘走在息辕身边,两人随着德秋一路深入营地。两侧均是夯土而建的兵舍,向北挡风的一面则用石材,此时营地里空荡荡的,规模却比吕归尘见过的几个营地都要大。吕归尘心算,这里在满员的时候足以容纳上千人。而他也知道殇阳关中这样的营地不下一百处。
“建制很庞大吧?”息辕注意到他在四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