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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苏坐在汪老板家里上班,她所做的工作很简单,和时间比耐心。整个午后充满了小苏内心独白。她以这种方式悄悄与自己周旋。这个家真的不能算家,像家的感觉说到底只不过是一笔买卖。小苏坐在沙发上,仿佛生活在生活的背面。这是一种极其别扭的感受,甚至让你的哭泣都找不到悲伤由头。
汪老板回来得偏晚,带回来一脸倦容。小苏很快注意到汪老板的习惯,回家后总是先站到窗前,用一只指头挑起百叶窗叶,静静地望着窗外。小苏站在他的身后,守住他的沉默,有点尴尬。小苏犹豫了片刻,说:〃汪老板,能不能在公司给我找一份活,做什么都可以的。〃汪老板掉过头,眼珠慢慢地移向小苏。汪老板不高兴地说:〃我给你的工钱不低了。〃小苏说:〃我不要你给我加工钱,我就想有自己的一份工作。〃汪老板说:〃你有自己的一份工作。〃小苏说:〃这不是我的工作,我只是需要这笔钱。〃
汪老板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杯子很干净,小苏透过玻璃甚至看得见汪老板的指纹。指纹被放大了,像一张蜘蛛网。汪老板的目光和那杯水一样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他望着小苏说:〃你想做什么?〃小苏的回答充满自信,小苏说:〃我只想投入生活,我受过高等教育,我相信什么都行。〃汪老板听完小苏的话目光敷散开来,变得松散忧郁。汪老板冷冷地说:〃那就试试。〃小苏酒醒之后才知道自己醉了的,汪老板给她的活不重,只是陪客人们吃吃饭。汪老板交待好了,所有的事都由别人谈,她只要坐在那里,〃陪陪就可以了〃。小苏入座时落落大方,显得文质彬彬。小苏坐在一边,静静听,一切都好好的,后来一个客户向她敬酒。小苏不能喝酒,可人家客客气气,也是文质彬彬的样。人家敬酒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又合情又合理,一套一套的。小苏被说得都感动了,要不喝下去小苏自己都不好意思。后来小苏就喝了。这一喝就开了头,又站起来一个,同样客客气气文质彬彬的样,话说得更合情更合理,逻辑更为严密。小苏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赔着笑,只能又喝。大家一起对着小苏热情,小苏都分不清谁是谁了。后来小苏的笑全僵在脸上,只觉得不会笑。小苏实在不能喝了,人家还是亲切地劝,弄来弄去小苏坐不住了,恨不得把酒杯砸到他们脸上去。可是人家笑容可掬,也不像存了什么坏心思。小苏每喝一口就像吃了一口苍蝇,小苏都快要哭了。后来总算是自己人仗义,给小苏解围,搀出去了。小苏一出门就一阵呕吐,丢了一地的人。
小苏醒来时躺在一张沙发上。屋子里没有人。小苏口渴得厉害,倒了水极猛地往肚子里灌,灌了一半汪老板却推门进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示,就那么冷冷地望着小苏。伤心委屈和愤怒羞愧在小苏的胸中一起往上冲。她的泪眼对着汪老板,无助地对着汪老板。小苏侧过脸,泪水涌上来了,两只肩头耸得老高。汪老板走到她的身边,说:〃在这个世上你只适合做两样工作: 教师和医生。可是你自己放弃了。〃
〃为什么我就要做教师,〃小苏大声说,〃为什么我就要到山沟里去做教师,我偏不!〃
小苏带回家一身酒气。酒气是一种顽强固执的气味,只要它自己不肯消散,你怎么洗也洗不尽。夏末隔了两米远就闻到小苏身上的气味了。小苏一见到夏末委屈全上来了,产生了哭泣欲望。但小苏不敢哭,酒气和哭泣是女人身上很坏的组合,容易使男人往坏处想。小苏扔下包,弄得若无其事。但她的脸色太难看,这一点她再装也装不掉。她的脸上是高强度做爱之后容易产生的那种青色,在夏末眼里充满了下流的餍足与茫然。
〃你干什么了?〃夏末严肃地问。
〃同事们和我吃了顿饭,〃小苏说,〃一点不喝总不好。〃
〃你干吗要喝醉?〃
〃没有啊,我没醉,〃小苏笑着说,〃你看我醉了?〃
夏末望着小苏。她明摆着在说谎。她现在说谎都大义凛然了。夏末气不打一处来,话从嘴里横着往外拖:〃我看你都不知道自己醉成什么样了!〃
这话戳到了小苏的疼处。小苏回了夏末一眼,委屈一冲上来就把她冲垮了。泪水把这个家弄得摇摇晃晃,小苏打起精神伤心地说:〃我是醉了,别人要有能耐也轮不到我出去醉!〃小苏在这个晚上撂下最后一句话,随后火车把这个夜带走了。阿娟翻出了小铃铛的旧衣裤。这些旧衣裤小得早就裹不住小铃铛的身子了。阿娟决定在上午拿它们改成尿布片。阿娟怎么也料不到小铃铛会做出那样的举动。她猜出了阿娟的心思,凶猛异常地扑了过来。小铃铛一手抢那些旧衣裤,一手夺那把剪刀。她不肯答应用自己的旧衣裤做尿布。这次争夺伴随了小铃铛的尖锐叫喊,那趟南下的列车都没能盖住小铃铛的叫声。
阿娟不是一个坏性子的人。但性子不坏的女人发起脾气来效果却格外吓人。阿娟起先耐着性子,毫无用处地大声说:〃给弟弟的尿布,是给弟弟做尿布!〃阿娟甚至用手做了一个垫尿布的动作。小铃铛不依。她没有任何理由地和她的母亲开始了对打。阿娟后来给弄毛了,阿娟把剪刀拍在桌面上,腾出了巴掌,对着小铃铛的屁股啪啪就是两下。这两声是从撩起的裙子中发出来的,极脆,床上的儿子都吓哭了。阿娟说:〃放下来,你放不放?〃阿娟十分气恼地用剪刀在那条小花裤子上剪了个口子,自语说:〃都要死了,都把你惯得不认人了!〃阿娟用力撕开了那条小花裤,撕裂的声音里赌了天大的气。小苏在隔壁听到了纺织品的撕裂声,套上裙子赶过去,阿娟的手上正提着好几片花尿布。阿娟用指头戳着小铃铛的脑门说:〃不爱你,看你坏!不爱你,我只爱弟弟,我看你坏!〃
小铃铛的悲伤模样集中在嘴上。她的嘴一开一合,没有声音,像一条缺氧的鱼。小苏走到她的身边,捂住她的脸,把她的头摆在自己的腹部,轻声问:〃怎么啦,小铃铛?〃这个意外温存伤透了小铃铛的心,她仰起脸,抱着小苏的腰哭出了一种古怪声音,哭出了一种令小苏心碎的声音。小苏知道她想说话,却又猜不出,毫无意义地问:〃怎么啦,你怎么啦?〃阿娟生气地抱起儿子,对小苏说:〃不理她,阿姨不理她!不晓得她犯了什么病,最近老是犯怪!〃小苏听着小铃铛的哭声,有一种说不出的心酸,小苏说:〃大姐,你哄哄她,你惯惯她不就完了。〃阿娟抖着手里的儿子说:〃不能再惯了,我和她爸惯了她七年了,对得起她了。〃阿娟拍拍儿子的屁股说:〃就惯弟弟,不惯你,就惯弟弟,不惯你!〃
小苏回到自己的屋子。小苏回到自己的屋子才发现夏末一早就不在了,她意外地发现夏末的画布上插了一把水果刀。小苏从画布上取下刀子,正反看了又看,画布上面有一个洞。小苏拿着刀子想不出任何头绪。是头疼提醒了她,她想起了昨天,想起了昨天似乎有过的一场醉。小苏在印象里头和夏末吵了,小苏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起吵了些什么了。
直到中午夏末都没有回来。小苏在上班之前给夏末留了张条子,说了几句温存话。小苏的脑子里来来去去全是坏预感。小苏背着包一个人下了楼去。小苏走到地面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和她说话,小铃铛跟出来了,她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对小苏摆手,做出〃再见〃的手势。小铃铛向小苏大声说〃再见〃,她的发音极丑,听上去像〃带电〃,她站在楼梯口,脸上的苍凉与面庞不相称,像成人的化妆品。小铃铛准确地望着小苏,用哑巴才有的音量大声说:〃带电!〃小铃铛的说话声使她越发像个哑巴。她就会说这两个字,别的心思成了她眼里的风,只有风才能知道它们将吹向哪里。伤心在小苏的胸中东拉西拽。小苏仰着头,躲在泪花的背面打量小铃铛。小苏知道她说〃再见〃的另一层意思,指望自己能早点回来。小苏对楼上摆摆手,说:〃再见。〃
汪老板和小苏一人占了一张大沙发。百叶窗外是黄昏。黄昏时的忧郁光芒从窗子里扁扁地进来,使屋里的瓷器与墙面一起显现出黄昏静态。汪老板害怕黄昏。发财之后汪老板多了这个毛病。黄昏在每一个黄昏悄悄追捕他。无论躲到哪里黄昏都能准确无误地逮住他,把他交给他自己,让他自己对自己精明,自己对自己冷漠,自己对自己傲慢,自己对自己目空一切。黄昏是现代都市的冷面杀手,成了你的影子,在你的脚下放大你自己的阴影部分。黄昏这个农业时代的抒情诗人,就这样被商业买通,在城市的每一个落日时分走街串巷,从事心智谋杀。
汪老板端着那只杯子,杯子里永远是白开水。他的小拇指在玻璃平面上悄然蠕动。小苏敏锐地看到了这个细部动作。汪老板的目光很沉着,但他的小拇指说明了他的内心恍惚。小苏不相信人的眼睛,眼睛再也不是当代人心灵的窗户了,每一个当代人的眼睛都已经巧舌如簧了。小苏相信人的手,你用一只手去说谎,至少有另一只手不。小苏望着他的指头,生活在每一个指头上都有难度。
汪老板把玩那只杯子,突然说:〃你说,人发了财,最怕什么?〃
〃破产。〃
汪老板无声地笑,无声地摇头。汪老板说:〃不是。〃汪老板倾过上身,看着小苏的两只眼睛,说:〃是目光。〃汪老板怕小苏听不明白,挪出手伸出中指和食指做成〃V〃字状,从鼻梁上叉了出来。〃是目光。所有的人都用一种眼光正视我: 商业眼光。至于别的,关怀、抚慰乃至性,只能是贸易。〃
小苏听了〃贸易〃这话就多心了。小苏挂下眼皮,觉得自己偷了他的钱,坐在一边浑身不自在。〃怎么这么说呢?〃小苏望着自己的脚尖说,〃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汪老板听了这话不吱声了。歪着嘴笑。男人歪着嘴笑内心都会产生一些古怪念头。汪老板岔开话题,很突兀地说:〃我现在这样站在讲台上,像不像一个教授?〃
〃不像。〃
〃真的!〃
〃不像。〃
〃哪里不像?〃
小苏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反正不像。〃
汪老板站起身,走到了窗前。窗外的黄昏更黄昏了。汪老板站了很久,他回过身时满眼都是乱云飞渡。〃我一直想做一个教授的,〃汪老板很茫然地说,〃这只是少年时候的一个想法。少年时代的想法害人,能让人苦一辈子。当时我只是想,等我有了钱,就回来。生活就是回不来,失败者回不来,成功者更回不来,生活就是这么一点让人寒心。〃
〃你要当教授做什么?你比教授强一百倍。〃小苏很认真地说,〃你只不过是虚荣罢了。〃
汪老板又是笑。汪老板笑着说:〃钱能买到荣誉,钱还真的买不来虚荣,小师妹。〃
小苏在汪老板面前紧张惯了,看他这么随便,反倒老大的不自信。小苏轻声说:〃我只是你的雇工。〃
汪老板叹了口气,说:〃是啊,是一个阶级与另一个阶级。〃
夏末在公司里没有找到小苏。这样的结局夏末始料不及。那位小姐回答得极有把握,〃没有这个人,绝对没有这个人。〃夏末得到这个回答很久没有回过神来。他走进了电梯。电梯往下沉。夏末认定自己掉在井里了,向大地的深处自由落体。
电梯把夏末带回了地面,夏末踏在大理石地面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