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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第一天接客便将那客官的舌头咬断了下来,当即逃身到南门外那个荒僻的黑狐祠里去了。直至现在还住在那里。那黑狐祠一带经常闹鬼,就是清风明月之夜也可听到啾啾喁喁的鬼哭声。祠里祠外狐狸成群。听说是当年九太子谋反事败,跟随的人全在那里砍的头,故阴魂不散,时时作祟。那附近的人家早挪迁了,胆小的人还时常供奉些鲜果酒肉的,但绝不见人去求神禳灾。那小巫与狐狸一起吃供品,一起跳舞,唱那支《黑狐曲》。这金华城亦只有她一人敢呆在那里,那里的狐狸与她极是亲昵,她不是条狐狸精又是什么?”
(禳:祭名。祈祷消除灾殃、去邪除恶之祭。——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起来告辞:“刘先生慢慢喝吧,我有事权且先一步走了。”
狄公从街上一个小贩那里打听实了走城南门的路,便在了一顶轿直趋敏悟寺——从敏悟寺后去黑狐祠便没有多少路了。
…
第九章
在两个轿夫抬着狄公乘坐的小轿在人群中穿行。长长的一条寺庙街原先有好几座佛寺尼庵,香火很是美盛。后来一场大火烧去了大半条街,只剩得断垣残壁,一堆一堆瓦砾场。唯一完好无损的敏悟寺在庙街的最南端。
小轿在敏悟寺山门停下,轿夫用衣袖不停地拭着额上的汗水。狄公给了轿金,一面问轿夫:“这里去东门要费多长时间?”
轿夫答道:“相公若是坐轿走大路时,约莫半个时辰,倘是改走小路,不二里路便可到了。”
狄公点头。他明白了宋秀才从东门孟掌柜家去黑狐祠原来很是近捷。狄公吩咐轿夫在寺前照壁下等候,他去寺里半个时辰便乘轿回衙。
狄公走进敏悟寺山门,急急穿廊过殿往后门赶。他想从后门穿出,单瞒过寺外等候的轿夫直赴黑狐祠。
他走过左厢禅房时突然惊惶地停住了脚步。从窗棂望进去,只见如意法师正蜷缩着身子在禅床上打盹。狄公心中狐疑,再定神一看,却原来是如意法师的一堆破袈裟,袈裟上放着一只木鱼和一串念珠。除了青灯一盏并不见有人迹。
狄公从寺院东司边的半坍的后门穿出,沿着野松林间一条石板路走了几十步便看见南门的城楼了。
南门进出的人不少,大多是中秋佳节走亲眷的。许多人手里提着灯笼和月饼果品。远处人家已经上灯,闪闪烁烁与天上的繁星相映照。
狄公在一爿小店铺买了一盏风灯便提步急出了南门。出南门不一晌,便看见两根高大斜倚的门柱。狄公见门柱下果然有几个破旧的粗瓷供盘,盘中居然还有些果品和酒肴。他明白这两根柱子便是黑狐词的大门了。穿过那两根石柱便是一片黑漆漆莽榛灌木丛。狄公将他那长袍的下襟掀起塞进腰间,撩起了长袖,从地上拣了根棍子。他一手擎着风灯,一手用棍撩拨开灌木丛,弯弯曲曲向祠里走去。
这时四周一片阒寂。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凄清的寒蝉声。狄公已里不由敬佩起小凤凰的胆大,这里就是白天也是一个荒凉恐怖的去处。
突然,前面人腰般高的乱草丛中传来一阵瑟瑟的响动,一对碧绿的眼睛在黑黢黢的草丛中间熠着。狄公不由将手中的棍子捏得更紧。他抬起块石头向那眼睛用力扔去。一声尖厉的鸣叫伴随着一阵骚动,半晌才平静下来。狄公心想这里果然有狐狸。狐狸一般虽不伤害人,但他知道狐狸和野狗之类常常患有狂癫病,人倘是被它们咬伤,便传染上这狂癫病,最后燥热干渴而死,无有救药。这时他颇后悔自己太冒失了,竟忘了带一柄匕首或长矛,眼下只能靠手中这根棍子做唯一防卫的武器。
小路渐渐宽了,草丛前头露出一片荒地,月光下显得十分凄凉。前面出现了一堵石块垒起的黝黑院墙,墙上爬满了野藤艾萧。墙里有一个庭院,院墙有好几处已经塌了。三四只红狐狸、黑狐狸窜来窜去,仿佛被生人到来惊动了。庭院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腥臭。庭院一角竖起一座狐狸石像,高高地蹲伏在石座上。狐狸的脖子上还围着一条长长的红布条——这是这里唯一有人迹到来的迹象。
狄公走上残破的青石阶,石缝里长着一丛一丛的野草。他用棍子敲了敲神殿的门,没人应声。狄公壮壮胆闯了过去,猛见神殿一角的蜡烛前立着一具木头傀儡。傀儡的头是一颗死人的骷髅,一对口进去的眼窝正对着狄公。
狄公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寒凉,一柄刀尖正指在他的腰间。
“我不得不在这里将你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颤抖的声音在他身后响着。
狄公惊回头,只见那女子长得十分苗条,容貌也甚是俊俏。她穿着一件紧身褐衫和一条打满补丁的裤子。一双睁大的眼睛惊惶地望着狄公,握着尖刀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喔,真是一柄漂亮的刀子。”狄公口气温和地说,“刀口上还有晶晶闪亮的蓝光哩。”
那女子低头正待看刀刃,狄公劈手将她手腕抓住:“朱红,休得胡闹!小凤凰叫我来的。我也看见宋一文了!”
“狐狸到处窜,我以为是宋先生来了。——我不认识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朱红疑惑地说。
“我们不能找个坐的地方么?朱红,我要与你仔细聊聊。”狄公说着,将刀子还给了朱红。
“你可得留意我的情人!他是个十分妒忌的人。”朱红将刀子放进衣袖,走向那木头傀儡,将傀儡的衣服拉拉整齐。又轻轻拍了拍那骷髅。于是她从壁龛里取下那支蜡烛,引狄公走进一堵断垣的拱形石门。
石门内便是内殿了,到处是腥臭味。朱红将蜡烛放在破木桌上,便自拉了一条竹凳坐了下来,狄公也在桌边一竹凳上坐下。殿墙一半塌了,上面爬满了野藤,一群狐狸正蹲在墙上闪着绿眼睛凝望着他们。一阵凉风吹过,野藤枯叶发出悉悉瑟瑟的声响。
狄公觉得冷嗖嗖寒意阵阵,朱红却大汗淋漓,身子如炭火一般。见她不时用手拭头上的汗,她那蓬乱肮脏的头发间系扎了一根红布条。
“宋先生今天为何不来?”朱红一坐下就问道。
“他很忙,便委托我告诉你一声,今夜他不来了。”
朱红木然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很忙,他要翻看许多案卷,他在找寻杀死他父亲的人。十八年了,他要为他父亲报仇。”
“朱红,你知道他的仇人是谁?”
“不知道,宋先生也不知道。他会找到的。”
“你是一个孤儿吧,朱红?”狄公又问。
“不!我的父亲最近还来看望过我。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忽然她声音转悲,“他来这里总不让我看清他的脸面。他说他长得丑,怕我看见了不爱他了。但是那天小凤凰在来的路上撞见了他,说他长得一点不丑。他为什么要瞒我呢?”
“朱红,你母亲呢?”
“早死了。”
“那么是谁将你抚养长成?是你父亲么?”
“不是。我从小就给了人,转卖过几次。后来我逃了出来,他们追到了这里,我用死人的头骨扔他们,他们吓坏了,叫喊着跑了,一个还摔断了腿。哈哈!”她失声笑了起来。
狄公见她不住地打着寒战,满身冷汗如雨。
“宋先生两三天便要来一次,带着他那管笛子。我和我的狐狸都喜欢听他吹笛子。有时他吹我唱,快活极了。宋先生待我很好,他说他要将我带到一个快乐的地方去,他说他决不同我结婚。我说我也不同任何人结婚,我也不想离开这里,我有我的情人,我不愿离开他。”
“你父亲没说要将你带到别处去?”
“我把宋先生的话告诉过他,他说我呆在这儿最好,什么地方都别去。我应与我的情人和狐狸作伴,他说得有道理。”忽然她一阵猛烈的咳嗽,“我近来头疼嗓子干,身子困乏,汗流不停,吃不下东西。”说着又牙齿捉对儿厮打起来,浑身寒噤。
狄公看出她病得厉害,心中决定明天就派人来将她接走。
“你得提防狐狸咬你!”狄公说。
她听了生了气:“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的狐狸从来不咬我,我们一起吃一起睡,又一起跳舞,狐狸还经常舔我的脸哩。”
“朱红你听着,这狐狸有生病的,象人生病一样。它们生了病再咬了你,你也就生病了:嗓子干。头疼,咳嗽,出冷汗。好了,朱红,我明天再来看你。”
“噢,你回去告诉宋先生一声,请他明天将给我情人的金银丝发夹带来。”
狄公点点头,出了黑狐祠。
…
第十章
狄公循原路穿过那野松林,又从后门回到敏悟寺。出得敏悟寺正山门,见对面照壁下两名轿夫正等候着。他们见狄公出来,忙将轿子抬上前,狄公上轿,吩咐直回县衙大门。
狄公回到县衙,便急急径向内衙书斋找罗应元。他想在夜宴开始前将这些情况告诉罗应元,然后再换上朝服出席宴会。
罗应元早换上了崭新的云龙出海水绿锦缎官袍,玉带皂靴,头上端正一顶轻翼掐丝乌纱帽。他一见狄公风尘仆仆赶来,惊问:“狄年兄哪里去了,害得小弟苦苦找寻。怎的还未更衣?客人们都到齐了。”
“罗相公,我有事需告诉你——牵涉到宋秀才被杀一案。”
罗应元一惊,忙道:“说吧!此事端的如何了?”
狄公于是将如何从一支《黑狐曲》理出线头,如何孤身去了南门外黑狐祠,又如何见到了朱红,弄清了宋秀才来金华的目的等—一细说了一遍给罗应元听。
罗应元听罢,满脸喜色,说道:“妙极。年兄端的手段不凡,却原来宋秀才来金华果然另有一段原因。正是十八年前杀了他父亲的那个人得了风声,追踪到孟家杀了宋秀才。他翻寻的正是宋秀才孜孜查询归案的记录。一看来那份最要紧的记录已经给凶手抢去。年兄,关于十八年前他父亲的案子,对,那年是甲戌,把那年所有的存档案卷全都找来—一细查,看看有没有牵涉到处宋的人物。”
狄公道:“岂止姓宋?宋秀才很可能已是改名换姓的。他计划一旦找到那个杀害他父亲的仇人,便公开翻案,到官府正式告他。那仇人作贼心虚,先下了毒手。呵,我还想找到朱红的生身父亲,这个狗驴心肝的人竟让他的亲生女儿在那个肮脏污秽的黑狐祠里生活——她已经患了重病。罗相公,你须得尽早问问小凤凰,她准知晓内情。她亲眼见到过朱红父亲的面貌。找到朱红的父亲,再查问出朱红母亲是谁。要她父亲负起责任,让那可怜的小女巫重见天日,做个真正的人。小凤凰来了没有?”
“来了。她此刻正在画厅后的东厢内梳妆,玉兰小姐也在为她搽脂抹粉哩。我们是否现在就去叫她来问问?”
罗应元说着,忽见邵樊文、张岚波正迤俪朝前厅而来,忙道:“年兄且慢,我先去奉候则个。你赶快去馆舍换了朝眼,少不得有个气象。”
狄公辞下,转去自己馆舍更衣。
这时狄公真的被这宋秀才一案迷住了、他担心自己不能与这案子的侦破相始终。现在最悬的谜是十八年前杀了宋秀才父亲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又不明白秀才为什么又去找朱红,仅仅是那支《黑狐曲》将这两个少男少女联系起来的么?似乎又并不如此简单。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