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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人都睡着了;他们在梦里过着幸福的生活。
4
于文英住在隔壁74号院子里;一清早她来找陈道生。
于文英说昨天晚上铺子打烊前;一个跛腿的中年男人来退夹克衫;说是咖啡色衣服穿到身上就像六十岁的老头子;人家给他介绍的对象一见面就转身走了;他不反省自己残疾的腿;却怪罪于衣服丑化他的形象;恨屋及乌;坚决要退货;本来道生服装店承诺衣服三天之内不满意可无条件换货或退货;可跛腿男人买了已一个星期了;售货员于文英很为难;给陈道生打传呼;正在跟刘思昌喝闷酒的陈道生没听到也没回;于文英说看跛腿男人都要哭了;有些可怜;就做主按原价将一百二十八块钱退了;钱家珍听到这儿;失血的脸色涨红了;她手里攥着扫帚;将变形的脸直逼于文英;“我说于文英;你当老板;还是陈道生当老板?谁给你权力退货了?”陈道生说;“退就退了吧;人家没有苦衷是不会来退货的。”钱家珍先是一愣;然后就冷笑了起来;“反正你那个死人穿的寿衣铺子迟早要关门;你们两个联手糟蹋;关得也快一些。”于文英没有理睬钱家珍;她继续说退衣服的下文;铺子关门前;她准备将衣服熨一下挂到降价处理的架子上;这时候她摸到了夹克衫衣服口袋里有一沓纸;掏出来一看;八百块钱现金;所以她一清早赶过来问怎么处理。
陈道生说;“全都退给人家!”于文英得到了陈道生肯定的答复后;转身就走了;她听到了身后摔盆砸碗的争吵声在清晨的空气中久久不绝。
钱家珍跟陈道生自打结婚后;两口子就像水和油一样;就是粘在一起一万年;也不能融为一体;吵架和打架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钱家珍凶;陈道生软;可陈道生要是犟起来;钱家珍就是寻死觅活也没用。结婚二十年来;他们几乎一吵架就嚷着离婚;“离婚”一词就像喝稀饭时吃的咸菜一样;每顿必不可少;可就是没什么实际营养;时间一长;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觉得无聊。
吵闹还没结束的时候;院子里的十几家的门先后响了;女人们睡眼惺忪地拎着马桶出来了;相当一部分女人显然是被吵醒的;不过对于处在特殊时期的陈家两口子;她们多了一些宽容;看两人尖锐地对峙着;大家也就轻描淡写地劝说着;“大清早的;有话好好讲嘛!”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蹬三轮的王奎老婆周小英出门倒马桶的时候;想伸懒腰;可手里拎着马桶;胳膊举不起来;这使她很压抑;所以见钱家珍跟陈道生吵得凶就快言快语地说;“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还这么大喊大叫的;让人家怎么替你们保密?”
这句话掐头去尾;陈道生两口子一脸糊涂;争吵立刻哑火。
各家各户的厨房里的炉门一开;煤炉里蹿出压制了一夜的炉火;女人开始做早饭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哪一家要是遇到什么坏事倒霉事;差不多是传遍千里之外后家里人才会最后一个知道。76号大院里的所有人在昨天晚上都知道了陈小莉因卖淫被捕;而嫖客就是拿捏着他们命运的双河机械有限公司董事长孟老板;晚饭后;留在公司上班的蒋怀宁家里聚了一屋子人;蒋怀宁面目狰狞地拉上窗帘;又伸出一颗瘦小的脑袋向门外看了看;确认没人后;鬼鬼祟祟地掩上门;他的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棉花;挤出的声音压抑而嘶哑;“真没想到;孟老板死在小莉的身上;我听公司里的人说;孟老板吃了一大把性药;活活干死了。”话音还没落地;屋里顿时像一包炸药被引爆了;稠密的烟雾和激烈的情绪笼罩着一屋子蠢蠢欲动的脑袋;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破口大骂一个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子糟蹋十九岁的小姑娘真他*的活畜生;接着又热烈欢呼淫棍孟老板罪有应得死有余辜;顺便还骂了一通市长勾结万恶的资本家欺压无产阶级。当大家意识到孟老板一死;工厂灾难性前景摆在面前时;屋内死一般沉寂;一盏二十五瓦的电灯泡吊在半空;暗黄色的灯光透过烟雾照亮了一张张破抹布一样的脸;买断工龄的钱至今还没见一分;孟老板赌咒发誓说生产线投产后还将招回百分之六十的工人;这些承诺连同他的身体被推进火化炉里一起化为灰烬了。
钱家珍听到蒋怀宁家里人声嘈杂;她推门进来的时候。所有人正沉溺于一种前途未卜的焦虑之中;都没说话。她吐出嘴里的最后一颗瓜子壳;倚着门框说;“我又不是特务;有什么好事要瞒着我吗?是不是厂里要发六千块买断工龄的钱了?”蒋怀宁看了一眼钱家珍;端起桌上的茶缸咕咕噜噜喝了一气水;然后又耐心细致地抹着嘴;这一连串动作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应对钱家珍;“哪有这等好事!大伙筹划租一辆车去东郊菜市场买萝卜回来腌着吃;山东的白萝卜;才六分钱一斤。”
这就是说;当所有的人都知道陈小莉卖淫致孟老板死亡的时候;陈道生还在不切实际地想象着小莉欠钱不还纯属陷害;钱家珍甚至虚构着警方抓错人后当面来道歉的场景;道歉的地点最好选在院子里;让76号大院里所有的人都来洗清小莉的名声;时间应该在晚上;院子里出门摆摊、拉车、修鞋、补胎的都歇工回来了。
警方不足晚上来的;而是钱家珍跟陈道生吵架这天的早饭后来的;两个警察走进院子的一刹那;陈道生心里非常空虚;因为院子里的人都出摊去了;一些女人们也上街买菜了。无人见证警察上门道歉的现场以及陈家平反昭雪扬眉吐气后的表情。然而让陈道生纳闷的是;警察的后面没有小莉;只有洪阿宝家的那条情绪很不稳定的大黄狗;当两个警察表情冷漠地站在他面前时;他的心跳有些不规则起来;警察没有丝毫道歉的迹象;他从警察渐渐逼近的眼神中知道完了。让他万万没想到是警察告知他;案件已经了结;小莉因贩卖毒品罪和流氓卖淫罪被正式逮捕了;起诉书很快将由检察院送达。那位大盖帽和脸上五官都很工整的警察最后还雪上加霜地扔下一句话;“孟扶根孟老板;知道吧?就是死在陈小莉卖淫的床上。”
陈道生呆若木鸡地站在早晨清淡的阳光下;警察说的话他似乎听清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警察什么时候走的;他一点不知道;他眼前的大杂院里像是堆满了一堆出土文物。陈道生第一次挪动脚步的时候;是走向院子里的公用水龙头边;他顺时针拧了一下;又拧一下;越拧越紧;一滴水也没有;他低下头眼睛死死地盯住水管;他觉得那是一根枪管;他把脑袋抵着出水口;他觉得很快会有一颗子弹飞出来;子弹射进他的脑袋;肯定像是夏天吃冰糕一样凉凉的;舒服极了;他弯着腰太阳穴正对着水龙头;远远地看去;像一只大虾。钱家珍从屋里捧着一团旧棉花出来晒;她没有看到警察;只看到陈道生脑袋抵着水龙头的古怪的造型;她没好声气地冲陈道生嚷道;“还不出门打听小莉的下落;发什么神经?”
陈道生像被电击了一下;抽搐着身子站了起来;他用中指抠进水管里面;似乎想最后抠出点什么来;水管里湿漉漉的;一无所有。陈道生木木地盯住钱家珍;说;“你去买点菜回来;我马上就出门。”
钱家珍将一团旧棉花摊放到石磨上;从厨房里拎着菜篮子就出门了;出门前;陈道生又叫住钱家珍;他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拿去买点肉吧!”钱家珍很好奇地看着陈道生;“你也学会大方了?真是出鬼了!”陈道生没答话;他的手在裤子口袋里又摸了一气;摸出了四毛钱硬币;追到院门口要交给钱家珍;钱家珍头也不回地说;“不要了;又不是四百块钱;真是发神经了!”
陈道生此时相当平静;平静得像一个正在深思熟虑的哲学家;他的脑子里只有一种意志在左右着他的语言和两条腿的走向;他站在院子中央的石磨旁;缺齿的磨盘上散布着旧棉花和一些红辣椒;每家每户违章搭建的小厨房蚕食着院子里有限的空间并篡改了几十年前规整的格局;院子已不太像院子;它充其量算是一个宽敞的过道;晚上收工后;院子里挤满了自行车、三轮车、卤菜橱柜;再加上先前堆放在院子里的碎木片、纸板箱、马桶、痰盂及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走路就得相当小心;这些熟悉的细节无法触动陈道生的感觉;他只是觉得所有乱搭建的小厨房今天非常扎眼;高矮不一;墙砖颜色杂乱;墙体上裸露着水锈、油污和由此及彼的烟煤灰;年久失修的屋顶上塞满了黑色的油毛毡和白色的塑料布;这些破补丁似的色块像一个人身上不可救药的疮疤;是一种死到临头的暗示。陈道生奇怪自己怎么从来没意识到过这些存在;阳光照耀着他凌乱的头发和一无所有的表情;他看了看四周;然后抬腿走进孙大强家;卖老鼠药的孙大强肺结核病又犯了;好些日子没出摊了;见陈道生进来;大强躺在床上很困难地坐起来;“道生;你看我这身子;也许活不了多久了;毛头才读四年级;不出摊连买米的钱都没有。”陈道生心不在焉地安慰他说肺结核又不是不治之症主要是靠静养;大强从床头摸出一支烟递给陈道生;陈道生说不抽;然后就拉家常一样地问家里有没有“毒鼠强”;大强拿烟的手突然僵在半空中;“要毒鼠强干什么?”陈道生平静地说;“屋里有老鼠。”大强说;“自打我们家卖老鼠药起;院子里从来就没有过老鼠。”陈道生说;“我店里有老鼠;啃坏了好几件衣服。”大强没说话;屋内光线很暗;一股霉味混合着腌菜的气味渲染着持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大强憋着咳嗽说;“道生;跟你说实话;我卖的毒鼠强都是假货;你最好回家养一只猫。”收电费的张二顺进来了;陈道生说;“那我走了!”大强对着陈道生的背影喊了一句;“道生;你身体那么好;怎么说也比我强;几只小老鼠算什么;别放在心上!”
陈道生在走进自家屋里前。抬头看了一眼天;天空的太阳惨白;像孙大强患了肺结核的脸。
他轻轻地关上门;插上门闩;屋内很安静;窗外漏进来的阳光照亮了开裂了的桌子上一碟剩下的咸菜和半个馒头;几只秋天的苍蝇停留在咸菜和馒头上埋头大吃大喝;陈道生没有去赶它们;他觉得这些苍蝇们也是被逼无奈才冒死匕到餐桌上找活路的。进到房间里;他注视着凌乱的床铺从来就没有过温暖。平躺的姿势和死亡的造型非常相似;他觉得睡在这张床铺上的自己早已死去;他太累了;他要用一根绳子来了结自己;这种想法简单而朴素;就像是累了要睡觉;一样顺理成章;所以陈道生将绳子扣到屋顶上那根木梁上时;手的动作和内心的情绪都相当稳定;没有犹豫;也没有恐惧;他此时唯一的念头就是;用这种疗式结束自己是对76号大院所有人的一种忏悔与赎罪;死亡将证明自己和76号大院里所有的人都是有尊严的;死亡的体面和尊严在于他敢于选择死。而不是苟且偷生。当绳子的活扣套上脖子的时候;陈道生有一种还完债务;结清了一生欠账的平静和温暖。他的脚蹬开椅子;身子像一麻袋大米一样往下一沉;脖子上立即感受到了压力;他脑袋嗡的一声;闪过一些灿烂光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张二顺开好电费单子后;孙大强在身上摸了半天还差六毛五分钱;大强说下次再给你补上;张二顺说那你得打一张欠条;大强有些火了;“打什么欠条;我赖你六毛五分钱就发财了?”张二顺像犯了错误似的辩解着;“上个月这条街上也是有几家差个三五毛的;后来我也记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