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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钱;他根本顾不了面子;如果继续走街串巷光明磊落地卖糖葫芦;今年年关无论如何是过不去的;那将是既没有钱;也没有面子的鬼门关。他决定当背尸工几乎是义无反顾的。
一般人都了解宾馆而不了解殡仪馆;不是难以了解;而是不愿了解;陈道生当然也不了解。大多数人的死亡地点应该是死在医院里;死在医生抢救的最后一秒钟;当然也有暴死于车祸现场施工现场以及溺死于河湖水泊的;此类死亡比较好办;殡仪馆车开去后;抬上轮式担架直接推进车里送殡仪馆冷库;等到发布了讣告吊丧三天后;在殡仪馆告别大厅作最后遗体告别;哀乐声哭声惊天动地过后;化妆很好的死者就推进炉子里化为灰烬了;火化工们烧人就像烧柴一样;边看炉火;边抽烟;很冷静;很从容;没人烧的时候;他们很失落;就像旷工和工作不努力一样的神态;心里很空虚;这是一种职业反应;与人本性是否善良与残忍无关。
陈道生的背尸工作与一种另类死亡有关;像吴奶奶那样死在担架推不进去屋里的;还有心脏病突发死在办公室里的;夜里睡觉脑溢血死在很高的楼房里;这类死亡的几率不高;但比较麻烦;窄门里轮式担架推不进去;高楼电梯里太狭小;担架长度不够也进不去;死了的人总不能让四个活人一人拎一条腿和一只胳膊从楼上一层一层地往下抬;很麻烦;也很不方便;这时候就需要陈道生这样的背尸工;将尸体用自布裹好;再用红绸带捆扎上;由背尸工背到担架上;这是双河本地的风俗;死了的人不能被几个人搬运;更不能一人拎一条腿抓一条胳膊;那叫五马分尸;很不吉利。平房里是两百块钱起价;楼房是两百起价每层加二十块钱;要是从十五层楼上背下来;一次就能挣五百。背尸体的收入由殡仪馆跟陈道生三七分成;从平房背一个死人;陈道生可以得一百四十块钱;而从楼房里背一个下来;就可以得二三百;甚至更多。只是这样的机会不是很多。
陈道生平时的工作是跟殡仪馆的运尸车一起出动;双河市每天死的人不少于七八个;但需要背的很少;有时一天能遇上一两个死在家里或死在高楼里需要背的;有时三五天都遇不上一个;要是到医院运尸;陈道生就不用跟车了;他跟火化工老严老林一起在炉前抽烟说闲话;甚至还可以谈论女人和爱情;没有人会对火化工的工作态度提出质疑;死者家属总是要送给火化工们一条烟让他们烧得小心点仔细点;陈道生跟老严老林在炉前的时候很轻松;香烟一支接一支;关系挺融洽;老严一点都不严肃;他跟陈道生开玩笑说;“将来我烧你的时候;一定要把你烧得干净些。”陈道生说;“你怎么知道我比你死得早些呢?”老严说;“你五十;我四十八;按先后顺序也该你先进炉子。”他们谁也没有当真;说了也就忘了;仅限于说说笑笑而已。
76号院子里都知道陈道生不卖糖葫芦了;但不知道陈道生在外面找了什么工作;按说陈道生找到了工作应该主动说一下才是;可这个工作不能讲;在医院当男护工不过有些丢面子罢了;而当背尸工会让院子里沾上晦气;院子里大多数街坊估计陈道生可能又去找了男护工的活;碍于面子不好意思说。
陈道生每天天没亮就出门了;一是火葬场在西郊骑车要一个半小时;还有就是怕被院子里的人发现;他出门的时候就像去当小偷一样;动作很轻;姿势也不够光明磊落;要是谁家的开门声响了;陈道生就会吓得一跳;然后推着车慌不择路地骑上蹬得飞快。背尸工让他的腰直不起来;心也直不起来;他总觉得这钱来得太快;像是敲诈勒索一样;而且有点发死人财的难堪与可耻。每天骑车快到城边上的时候;天就亮了;太阳在他的背后升起来了;他跳下车买一块烧饼就着一碗稀饭喝下去;喝下去后胃里却更不舒服了;像喝下去了死人的血肉。直到有一天他问杨馆长;“我这钱就该这么多?”杨馆长对他说;“这个价格是经过物价局核过的;少是少了点;可我们也没办法。”陈道生本来嫌多;杨馆长这么一说;他心里就踏实多了。
陈道生并不怕死人;他在市二院当护工的时候;那么多人死在他面前;甚至到临咽气的时候还拉着他的手迟迟不愿松开;死者把手心里最后的余温留给陈道生;陈道生常常是伤心得泪流满面;现在背尸体的时候;他总想着自己是在背着一口袋粮食;没有丝毫的恐惧;从感情上来说;他有时候把心理调整到背自己的父亲母亲上来;一种孝子贤孙的感动油然而起。他真正的恐惧还是来自于对挣钱的质疑;因为没有一个死者家属敢讨价还价;这种强行交易的不公平让他的胃里倒海翻江地难受。
分管政法的副市长刘皋是突发心脏病死的;在市政府十六楼办公室里;他正在召集市公安局长和防暴队长研究如何应对楼下一千多上访的工人;那些没饭吃的下岗工人们情绪很激烈;上午十点的时候开始冲击政府大楼;副市长非常恼火;“冲击政府办公场所;严重扰乱社会秩序;防暴队给我将带头闹事的抓起来!”闹事的还没抓起来;副市长却倒下来了;他捂着胸口说了一句;“快叫医生!”就扶着桌子慢慢地瘫倒在地上;公安局长防暴队长共同架起副市长;副市长软软地往下沉;眼睛的瞳孔放大;心脏停止了跳动;等到医生赶到时;他们折腾了一会后说;“通知殡仪馆来车吧!”陈道生就跟着殡仪馆的车来了;楼下闹事的工人们听说市长被他们气死了;全都一哄而散。十六楼的副市长办公室里挤满了一屋子的市长书记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们;陈道生进去的时候;领导们都要陈道生慢点轻点;再慢点再轻点;脸上巨大的紧张和恐惧使他们失去了应有的风度;兔死狐悲的伤感四处蔓延;陈道生看到副市长非常年轻;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小;只是脸上扭曲着死不瞑目的痛苦;陈道生对死者一视同仁;他很镇静地将副市长用白布裹好;又用红绸带扎好系到自己的后腰上;一步一步地沿着楼梯往下走;政府大楼的电梯很小;设计的时候从没考虑过抬死人的担架能否进来;所以陈道生必须从十六楼往下背;背到五楼时;陈道生头上汗如雨下;气喘得厉害;副市长好像是每下一层楼就增加一些重量;压得陈道生脚步越来越沉;到了一楼大厅的时候;他几乎支持不住了;腿晃了几晃;身后许多声音惊叫着;“稳住;稳住!”陈道生屏住呼吸;咬着牙稳住了;当他把副市长平稳地放到担架上时;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死了;一屁股坐到了坚硬的水泥地上。现场很乱;没有一个人掏钱;陈道生对着一群头发梳得很整齐的领导们说;“钱;谁付钱?二百块钱基价;十六层楼;每层二十块钱;总共五百二十块钱;谁付?”市政府的袁副秘书长火气冲天对着陈道生吼着;“你还是人吗?刘市长都走了;大家这么伤心;你在这要钱;你钱比命还重要吗?”陈道生说;“这是殡仪馆的规定;我不收钱就是失职;给你开发票呢。”袁副秘书长也不想解释了;他冲上来推了陈道生一把;“滚;把你们领导叫过来;什么混账东西!”陈道生也火了;“领导;你不要把我不当人;我也是堂堂正正的人;是国营双河厂老职工;我还当过市里的先进;你知道吗?我宁愿来背死人;也从来没到政府闹过一次事;你以为这个活谁都能干得了吗;我不到了活不下去的绝路上;谁愿意当孝子贤孙来干这种事?你们当领导的站着说话腰不疼。”陈道生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汗水和泪水满脸都是;这时市委孙书记走过来对袁副秘书长说了一句;“把钱给他吧!”袁副秘书长掏出钱数齐了交给陈道生;陈道生让开车的老钱给开了一张收据给副秘书长。
运尸车发动开走的时候;车窗外阳光灿烂;大楼里悲声一片。
陈道生第一个月就挣了一千八百六十块钱;当他从殡仪馆财务科那位化妆得非常漂亮的女会计手里接过厚厚一沓钱的时候;陈道生的手有些颤抖;数了好几遍都没数清楚;女会计小苏用舌头卷了一下鲜红的嘴唇;“没错吧?”陈道生说;“没错没错!”他也没数清;拔腿就走了。当晚回到76号大院就将吴奶奶办丧事的一千四百块钱全还了;所有的人都很吃惊;陈道生哪来这么多钱;王奎说;“道生;护工的工资涨了?”陈道生点点头;他不敢用语言表示肯定;毕竟他隐瞒了真相;心里还是有点虚。
陈道生剩下的四百六十块钱想去还于文英;于文英嫁给了老板王大昌后;很少见面;见了面也像是狭路相逢;说几句不疼不痒的话;苍白如水。陈道生欠她三千多块钱;至今一分都没还过;可他不知道于文英住在哪里;即使找到她了又不知该对她说点什么;思前量后;陈道生也就算了。他将剩下的钱先还了刚下岗失业回家的几个心情恶劣的街坊;他们在接过陈道生一百块钱的时候;就有些不好意思了;“道生;你也不容易;要你的钱就有些不够仗义;可不要往心去哟!”陈道生说;“你们借钱给我就是仗义的;只是我这么多年没还上;是我不仗义。”大家都说;“是三圣街出去的败类刘思昌不仗义;把你害惨了。”一席话说得陈道生眼圈发热;他想要不是刘思昌坑他;他哪会去背死人还债。这么多年来;警方一直没抓到逃往国外的刘思昌;陈道生确信他还活着;他一直梦想着能再见到刘思昌;他想要是能再见到他;他不会扑上去跟他打架;他就问一句话;“刘思昌;你每天晚上都能一觉睡到天亮吗?你怎么忍心睡着的呢?”
陈道生身体累不怕;可心累让他常常想跟后背上的死者一起被推进炉子里永垂不朽;他把死者看成是父亲母亲;把自己的工作看成是实行革命人道主义;尽管他把这项工作升华到了非常神圣而崇高的地步;可他还是没有丝毫的勇气敢于面对任何一个自己熟悉的人。有一天在运尸车刚刚抵达沿河路的一个居民楼前;他发现一个推着卤菜摊子的背影正在从车窗边经过;那是洪阿宝的背影;他吓得低下了头;不敢下车;老钱说;“快上五楼;送回去还要赶大通路去呢。”陈道生还是低着头不动;老钱动手去拉他;陈道生脸上做出极其痛苦的表情;“我胃难受;你让我歇几分钟。”陈道生捂着胃压低目光见推卤菜摊子的背影走远了;才慢吞吞地下了车;下车后;他的胃真的疼了起来;胃痛比心痛要好一些;陈道生上楼去背尸体了。其实连他自己都知道;那个背影不可能是洪阿宝;阿宝不住这;也不会来这么远卖卤菜;他的固定摊点在菜市场。
长淮路“碧云花园”是高档住宅区;里面的房子和人在花木的陪衬和点缀下;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优越的格调和高贵的倾向;陈道生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区;冬天的树和草都是绿的;运尸车进大门的时候;戴着大盖帽的保安还立正敬礼。陈道生从62幢601室将一位夜里猝死的老太太从六楼往下背;第一天夜里偶感风寒的陈道生拉了三次肚子;身体本来就有些虚;背到三楼时;陈道生感到力不从心腿脚发软;他知道自己干不动这活了;但还得咬着牙一步步地往下走;走一步像上一座山一样;后背上沉默的老太太越来越重;陈道生头上虚汗源源不断;正在这时;他发现三楼住户的一扇门开了一道缝;里面闪出半张脸;陈道生正好在三楼拐弯处;所以他压低的视线就很自然地与这半张脸相遇;起初他隐约看到的是女人的脸;等到女人的脸完全伸出来的时候;一看是于文英表姐赵文丽;陈道生脑袋“嗡”地一下像气球爆炸了;他扭转着身子绞麻花一样与后背的老太太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