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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乐观得太早了。我们聊天时,她对人生意义提出怀疑。我想起我们年轻时,外在压力大,反而缓解了内心焦虑。我给田田讲我们时代的故事,似乎离她的现实太远。在她看来,毛泽东得算古代人物了。有一天,她坐在桌前望着窗外发呆。树影摇曳,午后的阳光闪烁。我摸摸她的额头,她凄然一笑,指指电脑上的一首英文诗。写的是季节转换与生死,红叶与青春血液,风与虚无。我问谁写的,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
我琢磨是田田的天性救了她。我正读星相学的书。说到田田,那位隐身的星相学家忍不住赞叹:“世界上没有比O型双鱼座更好的人了。”“双鱼座女性拥有流水般柔软且纯朴的性格……适应力好到令人吃惊的地步。”我信。
田田的朋友圈几乎清一色亚洲人。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在北京的朋友倒有不少欧洲白人,但就是受不了美国人。这不是种族歧视吗?在她看来,除了在国外住过的,美国人脑袋总体出了毛病。美国病的主要症状是感情肤浅表面化,视野狭窄,极度自我中心。她说她自己就得过美国病,不自知,两年前回北京被朋友们一通修理才治好。最近在学校讨论课上,大多数美国同学都支持打伊拉克。“美国就是要当超级大国!”“为了石油流点儿血也是值得的。”田田真想大喝一声:要是把你们都送上战场就不会这么说了。
友情可替代家庭的温暖。田田的朋友遍天下,但在戴维斯,她的友情尺度不得不重新调整。L是个皮肤黝黑的日裔女孩子,她生活中最大变化是从四十英里外的城市搬到这儿。她俩一起开车上学吃饭逛商店,形影不离,但几乎天天吵架,都是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至今还没有男朋友,理由是他们又丑又没意思。我跟她开玩笑说:“你这辈子可别嫁不出去了。”
自田田出生到现在,我们分开的时间加起来有八年,今年秋天她就要上大学了。心中难免戚戚然。我开车送她上学给她做饭熨衣服。有朋友说:“女孩子就是要惯的。”此话有理,当然也不能过头。最近我开始教她烧菜,逼她学开车,把我写的东西念给她听。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在美国报考大学可谓人生大关,其程序之复杂之繁琐,让人发疯,更何况对一个生活巨变中的孩子。我硬着头皮让那些城砖般的参考书,跟她一起彻夜填表,请懂行的美国朋友做参谋……我自幼不喜欢上学,跟高等教育更是绝缘,可传统正召唤我带女儿回到人间正道上来。
我刚摆好饭菜,田田突然跳到我跟前,用她的小哑嗓朝我高唱《星语心愿》“……怪自己没有勇气/心痛得无法呼吸/找不到你留下的痕迹/眼睁睁看着你却无能为力/任你消失在世界的尽头/找不到坚强的理由/再也感觉不到你的温柔/告诉我星空在哪头/那里是否有尽头/就像流星许个心愿/让你知道我爱你。”
九
O马上要搬回上海了,临走前我下厨掌勺为他饯行,另请了几位朋友作陪。席间我打开瓶“五粮液”,他滴酒不沾,今晚破例,让我斟上小半杯。他抿了一口,叹息人生短促,老之将至。说到此,在那风吹日晒的黝黑脸膛闪过一丝无奈的自嘲。
他原是上海造船厂的工程师。九六年搬到萨克瑞门托,和表妹表妹夫合开了一家生物切片公司,但生意不好,他们只好各干各的,凑钱纳足美国的苛捐杂税,以营造公司正常运转假像,为了合法居留,盼着有一天能拿到绿卡。表妹夫无一计之长,去餐馆打工;表妹学过中医,在一家中国人的诊所扎针灸;O则是能工巧匠,又身强力壮,从铺草地到粉刷墙到修汽车跑单帮,从上房揭瓦刨地三尺到自动化发明精密仪器设计,他无所不能。
我们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在美国买房子置家产负债累累且不说,维护它比治国还难。单安装椅子就把我治了,那说明书看似简单,越琢磨越糊涂,颠来倒去,不是螺丝拧歪了,就是腿装反了……O成了我们家的上帝,几乎所有比安装椅子更复杂的活儿全都包了,只见他挥手之间,万物各就其位。
可每回结账都闹得面红耳赤:讨价还价是反向的——我坚持多付他非得少要。三年前,他买房子时有两个月无处住,我正好出门,请他和表妹来看家。此后收费就更难了,有时只好自己动手,对付对付算了。
他虽脑力劳动出身,却是那种毫不惜力的人:早出晚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不休息。九年来他只歇了三天,在朋友裹挟下去了趟迪斯尼乐园。我估摸,那疯狂过山车让他对美国的印象更加晕眩。留在国内的妻子和女儿都以为他在公司上班,衣冠楚楚,哪儿想到他整天日晒雨淋苦力地干活。他和家人分开了九年,这离愁别绪会平添多少白发。幸好这世上有电话且美国电话费便宜,他们彼此越洋呼叫,甚至连女儿做算术题都要由他指点。
女儿是我俩生活的共同主题之一:我跟我女儿分开了六年,他跟女儿分开了九年。每回他笑谈起他女儿,我的心都会紧缩。他表面上是个乐观的人,总笑呵呵的,恐怕内心苦不堪言。他说他现在什么都信,无论何方神圣。
劳累之余,他纵身投入股票市场,把钱压在电子股上。在股市上扬的好年景,他日进斗金,每天出门干活前打开电脑,暗喜。谁能知道其凶险深不可测。转眼间美国泡沫经济衰微,首先始于电子股,只见他买的股票直线下跌。其中一家让他热血沸腾的公司,从六十多美元一股的高峰先跌了一半,喘了口气,再一路下滑到每股五十美分的谷底,最后索性倒闭,血本无归。那阵子他每回上网都两眼发黑,一身冷汗。有时一天损失五千美元,干活挣得那点儿钱连零头都够不上。碰到抠门压价的,他干脆说今天义务劳动,分文不取,让人家目瞪口呆摸不着头脑。后来他不敢轻易上网了,偶尔为之,要先服镇定剂,打坐运气祈祷,免得犯心脏病。
再就是美国移民局和律师的“合谋”。移民局明知道这类小公司的困境,却照收苛捐杂税。他为了办绿卡,不得不请号称成功率百分之百的名律师,但费用昂贵,每小时二百五十,连打电话咨询都掐着表。终于熬到和移民官员面谈那一天,律师坐商务仓住高级宾馆好吃好喝好招待,费用计算精确,连打喷嚏在内,那一趟总共花了近万美元。最后移民官员摇摇头,让他回家等信。这一等就是半年多,税照缴不误,律师费一分不少。最后律师出主意,让他再花五千美元向最高法院上诉,诉个公道。三个月后被驳回,他只好卷铺盖回家。
那天在一家日本餐馆吃午饭,我们相对无言,像两台旧蒸汽机对着叹气。美国是许愿的土地,但对多数受苦受难的人来说却不肯兑现。当马丁·路德说“我有一个梦想时”,他内心充满了绝望。O也有一个梦,就是在美国合法留下来。我想所谓命运,都是一种对失败者结局的合法化解释,其中包含强权的意志。O是个真正的发明家。由他设计的家庭自动音乐喷泉很受欢迎,完全应申请专利;他边干活边通过电话指点在美国造船厂的上海老同事,帮他解决难题……关键是他没有合法身份,只能处于地下状态。他告诉我,这些年他在美国损失了五十万美元,那都是按钟点挣来的血汗钱,如今两手空空,无颜面对父老乡亲。
酒酣耳热,他说临走前会把我家草地的喷水系统修好,另外他有个聚宝瓶传给我,叮嘱我多扔些硬币进去会带来财运。临近启程的日子,我多次打电话,只有他怪声怪调的英文录音:“这是某某生物切片公司,我暂时不在……”
那天我回家,一个聚宝瓶立在我家门口。
他乡的天空(4)
十
戴维斯的历史有很多疑点。比如,一八五○年,当J。C。戴维斯娶了J。B。查尔斯上校的小女儿玛丽(Mary),有多大成份是政治与经济的联姻。从照片上看,玛丽可以说相当丑。来自俄亥俄州的戴维斯,仅十来年的工夫已成了本地首富之一。除了上万公顷的农场,他开了本县第一家乳酪厂,又和查尔斯上校等人经营过河的缆绳摆渡,仅此一项,他每个月所得近万美元。缆绳摆渡使他跨越了阶级界限,成了查尔斯上校的座上客,转而娶了比他小十二岁的玛丽。但不幸接踵而至。他们的独生女三岁早夭;连年的干旱和病虫害,加上内战后的高税收,逼他陆续把地卖掉,搬到萨克瑞门托,晚年当了个小芝麻官,郁郁而终。
戴维斯有一种农民的纯朴和狡猾,这两者在某些关键时刻相得益彰。但可悲的是,他即使爬到他家后院那棵最高的树上,也无法看见地平线以外——干旱病虫害南北内战,还有老年的孤寂。
我在市中心溜达,琢磨一个人和一个城镇的关系。自J。C。戴维斯在这儿定居已有一百五十多年了。由于铁路,戴维斯从一个人成为村落;二十世纪初,由于教育(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农场变成农学院),戴维斯从村落成为小镇;从五十年代至今,由于美国战后经济的繁荣,戴维斯从小镇成为城市。而戴维斯本人早就被遗忘,在人口急速而盲目的流动中,历史正被消解。
写到这儿,我上网打开邮箱,有一封来自阿姆斯特丹的姆伯基(Mbeki)先生的电子邮件,标明为商业机密。最近我交了财运。电子邮箱尽是非洲来信,有前总统的侄子,流亡将军的寡妇,被迫害的民主斗士的女儿。在悲惨故事的结局都有笔巨款,要通过我过户转到美国来,提成比例高达四分之一。晕旋之余,我也有些含糊。眼前这位发信人是津巴布韦黑人农民的长子。由于慕加贝(Robert Mugabe)总统推行的土改政策,很多富裕农民被杀害,他父亲也在其列。不知怎么回事,姆伯基先生现在跑到荷兰政治避难。他告诉我,死前父亲带他去约翰内斯堡,在一家私人保安公司存入毕生的血汗钱,折合为两百三十万美元,这笔钱将用来在瑞士购置农场。看来只要我点头配合,就能发笔横财。
这封信就这样进入我的写作——一个被谋杀的黑人农民试图取代我的J。C。戴维斯。而连接两者的是历史的虚构性:一个是美国西部开发时代的老掉牙的传说,一个是非洲动荡政局外加金钱诱惑的电子版演义。若戴维斯当年收到这封来自非洲同行的信的话,他肯定会上当受骗的。有意思的是,电脑这个虚拟空间让J。C。戴维斯和我,外加个身分不明的国际骗子聚首,而戴维斯的版图也因而扩展到非洲和欧洲,而政治避难国际资金流动正改变土地这传统话题。
我因分神而苦恼,也为某种共时性的幻觉而激动。可能的话,我想给戴维斯本人写信,问问他娶查尔斯上校的小女儿的动机。
十一
盖瑞·斯耐德(Gery Snyder)在我们小镇的索嗄斯(Soga’s)餐馆门口等我们。他刚从日本开会回来,坐了十几个钟头的飞机,却毫无倦意。待坐定,女招待旋来转去,展示她那美好的身材。盖瑞先声明今晚由他请客,他在日本挣了一大笔日元。他知道,中国人会为争抢付账恨不得打起来。我说了声“好吧”。
当年在北京的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