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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过夜;要同床共枕;竟没想到要发生什么非同一般的大事吗?如果是个玩闹型的女孩;倒也不足为怪;而她显然不是;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她甚至根本没想到那一层。这是天真呢还是自信?但这不是只有自信和自控就能保障的幽会呀!这种自信必须有一个可靠的基础;那就是他信;对对方的信赖。她对我的信赖竟达到如此高度;想到这儿;我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就是这个大女孩的信赖;把我推向了高尚;完成了精神的升华。
守着一个美丽的躯体;看着她起伏有致的身型;我安详地睡着了。
一个大男人与一个二十岁的少女在一个床上度过了三个夜晚而没有互相占有;把这事说给谁听;谁也不会相信。但这是真实的奇迹。
第二天醒来;我刚要动;觉得身子被什么压住了;睁眼一看;竺青侧卧在我身边;一条圆乎乎的大腿压在我的腿上;她的头偎在我的臂弯里;像个熟睡的婴儿。几缕头发被汗粘在脸颊上。晨曦在窗棂上徘徊;把玫瑰的颜色涂了她一脸。
红山幽梦(1)
我在友人的五层楼上度过了销声匿迹的三昼夜。
下午;她来告诉我火车票买上了;是明晨的。我兴奋得把她紧紧地抱住;抱在小床上躺了好半天。但我不做什么;我要把我的梦幻留给旅程;留给红山的神秘居所。
火车离开省城越来越远了;这才使我真正地相信;我们的蜜月旅行;我的生命的最后的青春之旅开始了;不是梦想;是真实。我装在心里暖了三年之久的妙人儿;此刻只属于我自己所有了;我是她的守护神。
我们出发;远走天涯。
把昨日的烦恼撕成碎片;
雪花般扬出车窗外;
从蚕茧的生存里爬出;
自由的大旗在空中抖开。
伸出你的手;我的爱;
请跟我来!
野性的情歌在云缕里穿梭;
翻飞的欢恋在草尖上徘徊。
走出去便是自由;
大自然始终敞着胸怀。
到天边去吧;我的爱;
请跟我来!
这不是一个大款带着一个小秘;不是一个长官带着一个下属。是屈原带着他的婵娟;姜夔带着他的小红;是两颗互相寻觅的心互相吸引着;依附在一起;去找它们共有的天空;共同的归宿。“我生命的一切只为找到它;哪怕付出忧伤的代价!”
次晨九时半到红山;未见友人M君接站;大为失望;背兜提包如牛负重;汗淋如雨。费了周折;由人引导到市少年宫;隔大窗见M君正给一帮小孩们讲课;那种认真劲儿颇为好笑。这情景给人带来的喜悦;究其实;是证实了他确实存在;只要他在;他应许给我的世外乐园就等于兑现了;兑现了我在到来之前为之神往为之迷惑的梦境。M君隔窗见着了我们;立即出来;领我们穿过课堂到里间小屋;这是他的办公室。
必须用心地描绘一下这间办公室。因为此后的十七个夜晚我与竺青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我们一走进这座“爬满青藤的小屋”;就感到一种潜在的神秘的喜悦。敞亮的大窗是整块玻璃板做成的;可以坐观街市全景。但无须多虑;一幅比窗子还大的窗帘足以把我们与街市的眼睛隔开。临窗是两个并列的办公桌;其一是少年宫主任;也就是这儿一把手M君的公案。但案子里并不存放什么公文;倒是有许多幅影像珍存在里边。这一点我们马上就知道了;因为M君相见少顷就急不可待地打开抽屉拿出来显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这就是人世间的生活;从古至今;从中到外;鲜莫如是。他的公案对面是个没人用的桌子;桌上零乱地摆着些茶杯颜料之类;显示着室主人杂乱无章的个性。屋里有一个水龙头和一个下水池;于是这儿便有了生命之泉。我看见之后;即刻想到沐浴和方便都已不成问题了;暗自喜悦不已。我相信;这儿肯定是我与她的世界了;肯定能见着她在这个水池上洗脚、洗头、洗臂、洗腿的情景。因为在来这里之前;我不只一次描绘过我对带她到这儿同居的美妙向往;而她并不显出有什么不愿意;倒是笑着说“别想美事”;那神情无异是一种默许。
水池边有几盆半死不活的花;看得出它们在主人心目中毫无位置;像是老额吉生养的七八个孩子;养出来该怎么抚养是不须用心的事。只有一盆文竹长得气象不凡;沿着墙直爬上高高的屋顶;望之如碧云缭绕;蔚为大观。这就是我所谓的“爬满青藤的小屋”。屋西壁上挂着三张条幅字画;其一是中央美院胡勃所作《拜石图》;中间一幅书法“幽鸟相逐;清风与归”写得古拙遒劲、老辣沉雄;使这间本应叫作办公室的小屋颇生雅意。想起来了;这是我在省城随手送给M君的;不曾想他真的精裱张挂于此;这不但使我有“如逢故人”之感;简直觉得是宾至如归了。
M君向里间努了努嘴;那是用胶合板顶天立地隔出的一个小库房;墙上开了一个木板小门;门边挂着一尊半圆雕;是希腊众神之王宙斯。打开小门;里面幽黑狭小;一看就知道是库房兼暗室。洗相用的小桌、显影盘和红白灯泡;还有一台录音机和若干录音带;靠窗堆着书籍画册和捆住的行李;乱七八糟地一古脑儿堆上去;像是要下决心堆上屋顶似的。靠门处是一个打开的沙发床;床上铺着毛巾被之类。M君所谓的幽馆显然就是这里。
红山幽梦(2)
“我已经跟我们家里说好了;还是到家里住去!”M君说。
咿咿呀呀的小孩子们被咧着牙怪笑的大眼贼老师哄得放学了;他领着两位客人往家里走;我这才知道我因为等竺青放假来晚了些时候;M君住宅的拆迁已经开始;原先说留给我的没人住的三间房已被M君全家搬进去了。
果然如M君在省城时向我描绘的那般这是一个幽僻的乡村式的院落。小院里种着一片菜地;葵花细脚零丁地在日光下垂着头;西红柿秧子上挂着几个瘦损不堪的青柿子;一口大缸坐落在篱笆跟前;里边放满了洗衣用的清水。窗前挂两个鸟笼;圈着一只虎皮鹦鹉和一只百灵鸟;孤独地不时地跳跃一下。一进屋是灶房;两旁便是住人的房子。
M君的夫人已经病了好几年了;至今呆在家里将养;据M君说;要不是他倾家荡产孤注一掷地找医生全力抢救;这位可怜的嫂夫人早就玉殒香消了。但无论如何;病体支离未老先衰的嫂夫人并没有因为疾病而改变她爽朗热情开通贤惠的性情;也许是正因为意识到生命已经不多了;她变得十分豁达。这种美好的妇人之德从一开始对待我们的态度上就表现出来了。上了年岁的妇人;对这一行二人本来是洞若观火、一目了然的;但她仍能依着丈夫的意志;笑脸相迎:
“早就说你们要来;怎么才来呀?收到你的信;M以为你们就出发了呢;到市里的你们几个同学那儿都找遍了;没影儿。你俩就在那屋住吧!”M君的两个孩子回来了;她向孩子们这样介绍:“这是你大爷;这是阿姨。”
午饭时;M君买了些烧饼夹肉;此地叫作对夹。还有酱和尖椒;M君喜欢吃特辣的;还有半瓶放了半年的白酒;被我一个人喝了进去。我们有了着落;心里踏实了;快乐的时光从今天开始了;我当然需要酒;需要酒来把积压过久的热情点燃;让它把我与她烧成赤红的透明的躯体吧!从今天起;我抛掉了一切忧烦;一切干扰;一切压抑和一路疲劳;去体味生命的安逸、生命的快乐、生命的自由了。
我俩果然到东屋午睡;床是横竖相对的;我多想挤到竺青的床上去;但这是夏天;这是白天;我只能望梅止渴;不敢放肆。这时我才发觉这儿不是理想的乐园;隔墙有耳;自由便受到限制。竺青当然也不很自在;于是一商议;决定还是回碧萝画室去住。她自然同意;那种心照不宣的爱欲使我俩神秘地相视而笑。
下午起来;M君已去上班;我与竺青到商场去办第一件事买一个手提包;里面可以放她随时可用的物品。既然M君让我们随心所欲;我们很自信;今晚;不;今夜;幽暗的洞房便是我们的世界了。
朋友来访;饮至深夜。夜阑客散;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料定竺青会依旧坚持穿着她那道袍似的睡衣睡觉。那道袍像个麻袋;从颈下一直把脚丫子包住;天衣无缝;害得人不知如何是好。今夜我先把她的睡衣藏了起来;她就合衣而卧不脱衣裳;我只好又还给她。老辈人有句话:“锁头;锁君子不锁小人。”我曾对这话提出质疑:即使抽屉不上锁;君子也不会去偷的;而小人就不见得了;所以应当说锁头是锁小人的;怎么能锁君子呢?君子还用锁吗?老人反驳道;君子见了锁;知道是不宜开看或动用的;就不动了。小人知道凡是上锁的地方都是藏有珍贵物品的所在;而这也正是他的欲望所在;一个小小的锁头怎么能挡住小人的暴力呢?故云“锁君子不锁小人”。竺青的“道袍”不过一层柔姿纱而已;真的能防范什么呢?譬如锁;只是防范君子罢了。
夜晚;我和M君应酬完毕;回到碧萝画室;拉上了高大宽阔的白窗帘。M君因为酒喝得不少;回到办公室话多了起来;还把抽屉里的影集给竺青看;殊不知竺青早已知道了他的故事;并且知道了他的黑色的七月——失恋。
八月二日;我在M君陪同下到采访地;开始做三日采访。行前把竺青安置在M君家里。
工作余暇;由友人陪同游马鞍山。山上虫唱蝶飞;草木葱茏;却诱人的归隐之想。山腰上有一新建庙宇式院落;寂静无人;我凝视着空荡的门房小屋;真想安置一床;伴山而终。只是那个玉人呢?M君说;把竺青也带来;山居便不寂寞了。人生一世;得此足矣;胜似那尘红嚣闹、斗角勾心。
红山幽梦(3)
下午参观小流域;黄昏时回到驻地。一株虬枝纵横、繁花似锦的树;在院子的正中央扑散开来;宛如一把大伞;一座可汗的毡账行宫;蔚为大观。主持人说;这是合欢树。听到这个香艳的名称;我又怀念起仍在红山的小竺青;此刻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做什么呢?她正怔怔地坐在暮色中望穿秋水;等着我的归来;等一个意外的惊喜吧!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为花木牵情;那情调很有些古诗词的韵致;可惜我连写诗的时间都没有;空负了这份情怀。院内有古柳;高接天宇;而柳条修长;直垂地面;一直铺在地上;如同宫帷的幔帐;如同玲珑潇洒的垂帘;如同浴女披拂的长发。我惊异自然界居然真有这般美好的布置;上帝兼任了舞台美工。我坐在树畔照了一张相;觉得自己仿佛坐在合欢帐里;被天人的秀发围拢着、轻拂着;心痒丝丝的。
八月五日晨;我们回到红山。一进屋;果然那个穿白纱裙的女孩在那儿坐着;正寂寞地等我回来。M君不在眼前时;我热烈地拥抱了她。她问:“你想我吗?”“想”。我问:“你想我吗?”她噘着嘴说:“天天想;想死了!”中午在M君家吃了顿午饭;他夫人欢快地烙饼;依然是辣椒蘸酱。我在里屋的桌上看上一捆中成药;写着乙肝灵;心里格登一下:“乙肝?”我觉得把竺青安置在这儿吃饭是不对的。下午我就带她回画室了。
竺青听说我带她回画室居住;高兴得什么似的。那间狭小的办公室是我们的天堂;是只属于我俩的世界。我们遗世独立;隔世而居;不会再受尘氛的干扰。我只需要她;她只需要我;此外;我们什么都可以不要。
世界是个永恒的冥顽不灵的石块;浑浑噩噩地运转着;不知走了几万亿年。在它的身上产生过多少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