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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中)〔俄〕列夫.托尔斯泰-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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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结实,步态轻捷,戴着褐色帽子,穿着橄榄绿色外套和一种窄小的裤子——虽然那时已经流行肥大的裤子——特别是,他那相貌平平的脸,以及那种既畏怯又想保持尊严的混合复杂的表情,由于这种种,米哈伊洛夫给人一种不愉快的印象。“请进!”他说,竭力装得不在乎的样子,于是走进门廊,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

    十一

    走进画室,米哈伊洛夫又打量了客人们几眼,在他的记忆里记下了弗龙斯基面部的表情,特别是他的颧骨。 虽然他的艺术家的直觉不停地在从事于素材的搜集工作,他的作品要受到评论的时间越迫近,他就越感到兴奋,他很迅速,很机敏地凭着觉察不出的标志形成了对这三个人他的印象。 那一位(戈列尼谢夫)是一个住在这里的俄国人。 米哈伊洛夫不记得他的姓名,也不记得他在什么地方碰见过他,和他说过什么话;他只记得他的脸,就像他记得所有他见过的面孔一样;不过他也记得那在他的记忆里是放在妄自尊大、表情缺乏那一类面孔里的。 浓密的头发和开阔的前额给了那面孔一种很神气的样子,那面孔只有一种表情——一种集中在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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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窄的鼻梁上的、孩子般的、不安静的表情。 弗龙斯基和安娜,照米哈伊洛夫的想法,一定是那种高贵富有的俄国人,像所有那些富有的俄国人一样,对于艺术根本不懂,但是却喜欢装出艺术爱好者和鉴赏家的样子。“也许他们已经看过了一切古物,现在又要来巡视巡视新人、德国的流浪者,英国拉斐尔前派的傻子们的画室了,到我这里来也不过是为了看个这些了,”他心想。 他非常清楚艺术涉猎者们,(他们越聪明越坏)的习惯,他们参观现代美术家的画室,目的只不过是为了以后有资格说美术已经衰微了,并且说越看新人的作品,越觉得古代巨匠的作品是那么无与伦比。 他期待着这一切;他在他们的脸上看出来这一点,他在他们互相人体模型和半身像、悠闲地踱着步、等着他揭去画的罩布的时候,他们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中也看出这一点。 但是,即使如此,当他一幅一幅地翻开他的习作,拉起窗帷,揭去罩布的时候,他依然感到非常兴奋,特别是因为虽然他深信高贵的俄国人多半都是畜生和傻子,但是他却非常喜欢弗龙斯基,尤其是安娜。“请看这里,”他说,迈着敏捷的步子退到一旁,用手指着他的绘画。“这是彼拉多的告诫。《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

    他说,感觉着他的嘴唇都颤栗起来了。 他退开去,站到他们身后。在拜访者默默地凝视那幅画的几秒钟中间,米哈伊洛夫也以旁观者漠不关心的眼神凝视着它。 在那几秒钟里,他预感到一定会有一种最公正的批评从他们的口里,就是一会儿以前他那么轻视过的那些访问者的口里,说出来。 他忘却了在他绘那幅画的这三年内他对它所怀着的一切想法;他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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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他曾经确信不疑它全部价值——他用他们那种漠不关心的、冷眼旁观者的眼光去看它,在它里面看不出一点好处。他看见了前景中彼拉多的忿怒的脸孔和基督的宁静的面容,背景中彼拉多的扈从的姿式和观看动静的约翰的脸。 每副面孔都是经过那么多的探索,那么多的失败和修改,根据各自的特殊性格在他心中成长起来的,每副面孔都给了他那么多的苦恼和欢喜,这些面孔为了求得协调的缘故不知修改了多少回,所有浓淡明暗的色彩都是花了那么大的苦心琢磨出来的——这一切,他现在用他们的眼光来看,只不过是重复了几万遍的庸俗的东西。 他最重视的面孔,成为整幅画的中心的基督的面孔,在他发现它的时候曾经给了他那么大的喜悦,如今用他们的眼光看的时候就觉得毫无价值了。 他看出自己的画不过是那些无数基督画像中的一幅绘得非常出色的副本而以(不,连出色也谈不上——他清楚地看出来无数这画缺点)

    ;提香,拉斐尔、鲁本斯都画过基督,也画过相同的兵士和彼拉多。 一切都是平凡、贫弱、陈腐、简直描绘得很拙劣——笔触无力,色彩又不调和。 他们总是当着画家的面说些虚伪的话,而背后却怜悯他,嘲笑他,他们也是有原因的。这沉默(虽然持续了不到一分钟)

    对于他可太难堪了。为了打破沉默,并且表示他并不像他们的想像出的激动,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戈列尼谢夫说话了。“我仿佛曾荣幸见过您,”他说,不安地先看看安娜,又望望弗龙斯基,为的是不看漏他们的一丝表情。“当然啦!

    我们在罗西家见过面,您记得吗?

    是在那晚听意大利小姐——新拉薛儿——朗诵的晚会上,“

    戈列尼谢夫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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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地回答,从那幅画上转移目光,转向画家。但是注意到米哈伊洛夫在等待他评论这幅画时,他就说:“您的画从我上次看见以后是真突飞猛进了;现在特别使我惊叹的,也跟上次一样,是彼拉多的姿势。 人可以那么了解这个人物:一个善良的、很好的人,但却是一个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的完完全全的官僚。 不过我觉得……”

    米哈伊洛夫的富于表情的脸忽然开朗了,他的眼睛闪着光。 他想说句什么话,但是兴奋得说不出来,只好装作咳嗽。尽管他瞧不起戈列尼谢夫对于美术的那种理解力,尽管他对那位官僚彼拉多的惟妙惟肖的表情下的那句正确的无足轻重的评语,那评语光说了无关轻重的地方而没有说出要点,使他很不痛快,但是米哈伊洛夫听了这种评语还是非常高兴。他对于彼拉多这个人物的想法,正和戈列尼谢夫所说的一样。这意见不过是米哈伊洛夫所确信的无数的正确意见之一罢了,这点并没有在他心目中贬低戈列尼谢夫的评语的意义。 他因为这评语而喜欢起戈列尼谢夫来,忧郁的心情突然变成狂喜了。 立刻他的整个绘画就带着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的那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性在他面前变得如此栩栩如生。 米哈伊洛夫又想说他就是那样了解彼拉多的,但是他的嘴唇颤抖得不听使唤了,他说不出话来。 弗龙斯基和安娜也轻声说了些什么,他们压低声音,一方面是为了不伤害画家的感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不大声说出愚蠢的话,那是人们在绘画展览会上评论艺术的时候通常容易脱口而出的。 米哈伊洛夫感觉到他的画也给了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就走上他们面前去。“基督的表情真叫人震惊啊!”安娜说。 在她看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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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西中间,她最喜欢那个表情,并且她感觉得那是画的中心,因此称赞它一定会使画家高兴。“看得出他很怜悯彼拉多。”

    这又是在他所画基督的画像中可以找出的无数的正确见解之一。 她说基督很可怜彼拉多。 在基督的表情中,应当有一种怜悯的表情,因为这表情其中有爱,有天国般的宁静,有从容赴死的决心,有感到空说于事无补的那种表情。 既然一个是肉体的化身,另一个是精神的化身,那么在彼拉多脸上有一种官僚神气,在基督脸上有怜悯的表情,是理所当然的了。 这一切和许多别的想头在米哈伊洛夫心中闪过去;他的脸又欢喜得容光焕发了。“是的,那个人物画得多出色啊——多么飘逸啊!

    可以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观察,“戈列尼谢夫说,由这句评论,就明白地说出他不赞成那幅肖像画的内容和构思。”是啊,真是惊人的手笔!“弗龙斯基说。”背景上那些人物有多么有形呀!

    这里就有技巧,“他向戈列尼谢夫说,提到他们曾经有过的一次谈话,在那次谈话中弗龙斯基表示他没有希望得到这种技巧。”是的,是的,真是令人气惊!“戈列尼谢夫和安娜附和着。 米哈伊洛夫虽然很高兴,但是谈到技巧的话却刺痛了他的心,于是,愤怒地望着弗龙斯基,他突然皱起眉头。 他经常听到”技巧“这个词,却根本不理解它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这个名词,照通常的解释,是指一种和内容完全无关的、只是一种描绘的机械的能力。 他常常注意到——就像在现在的称赞中一样——技巧和内在的价值是完全相反的,仿佛一件坏东西也可以描绘得很不错。 他知道在除去表面的时候,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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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不伤害作品本身,为了把所有的表象都除去,得非常小心,尽量注意;至于说什么描绘的技术——就是技巧——是并不存在的。 假设他所看到的东西向一个小孩或是厨娘展示了的话,他或是她,也能够把自己看到的东西的表层剥去的。 当然就是最富有经验和熟练的画家也不能单靠机械的才能去描绘什么,要是主题的轮廓没有预先向他展示的话。 而且,他知道,说到技巧,那他是没有资格受到称赞的。 在他画了又画的一切东西里面,他都看出了醒目的缺陷,那就是由于在他除去思想的外壳的时候不小心而得来的,现在要修改一定会损坏整个作品。 几乎在所有的形体和面容上,他都看出破坏了绘画的没有完全除去表象的迹象。“有一点可以说,要是您容许的话……”戈列尼谢夫说。“啊,非常想领教,”米哈伊洛夫勉强笑了笑着说。“那就是,您把基督画成一个人神,而不是神人。 但是我知道您是故意这样做的。”

    “我画不出一个不是在我心目中的基督,”米哈伊洛夫很忧郁地说。“是的;如果是这种情形的话,您要是容许我说实话……

    您的画是那么完美,我的评语决不会损伤它丝毫,而且,这也不过是我个人的见解。 在您看来就不同了。 您的出发点不同。 可是让我们拿伊万诺夫来说吧。 我想要是把基督降到仅仅是一个历史人物的地位的话,那倒不如另选新颖的、没有人画过的历史题材。“

    “可是如果这是一个摆在艺术前面的最伟大的题材呢?”

    “要是去寻找,一定会找到别的主题。但是问题在于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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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有争辩和议论。 在伊万诺夫的画面前,不论是信徒,还是异教徒,心里都会有这样的疑惑:‘这是神呢,还是不是神呢?

    ‘这样,印象的统一就会被破坏了。“

    “为什么那样?我想对于那些有教养的人们,”米哈伊洛夫说,“这样的问题肯定不可能存在的。”

    这一点戈列尼谢夫不同意,而且始终坚持己见,认为印象的统一在艺术上是必须的,以此来驳倒米哈伊洛夫。米哈伊洛夫非常激动,可是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为自己的思想辩护。

    十二

    安娜和弗龙斯基早就交换着眼神,为他们的朋友这种能言善辩而感到难过,终于弗龙斯基没有等着主人,就径自向另一幅小画走过去。“啊,多美妙啊!多美妙啊!这一切真是奇迹!多么美妙呀!”他们同时叫起来。“什么东西使他们那么满意呢?”米哈伊洛夫想。 他完全忘记了他多年前绘的那幅画。 他忘记了他有好几个月日日夜夜全身心在这幅画上时,他为它所经受的一切苦恼烦闷和欢喜。 他忘记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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