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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颜政伸直右手拇指,顶在了那人的腰间。红光一涌而入,瞬间流遍全身。那人躯体一颤,立刻被画眉笔带回了五分钟之前的状态——他的身体仍旧残破不堪,唯一的区别是神智还算清楚。可见他受伤的时间比五分钟要早。现在颜政所能恢复的,仅仅只是他受伤后还未流逝一空的精神。
那人吃力地动了动脖子,看到了十九,双目似蒙了一层尘土,喃喃道:“十九小姐……您,您怎么来了。”
“快说!是谁袭击你们的?!”十九托起他的脖子,焦急地问道。
“怪……怪物……”那人嗫嚅道,眼神里流泻出恐惧,身体开始变软。
“什么怪物!?”
“笔……笔……”那人话未说完,头一歪,两只眼睛彻底失去了神采。即使是画眉笔,也仅仅只为他争取来五分钟的生命。十九缓缓放下尸体,双目开始有什么东西燃烧,原本的震惊与惊惶此时都变成了极度的愤怒。
“我们走!”
十九说,她的声音里蕴藏着极大的压强,随时有可能爆发。罗中夏不由得提醒她说:“现在可别轻举妄动,先看清形势。”
“我不会让他们白死的。”
月光下十九的脸变得无比美丽,也无比锐利,就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刀。
“喂,我是以朋友身份提醒你的。”颜政正色道,“现在不是你一个人,而是我们三个伙伴的事,对不对?”
十九看了一眼罗中夏,默默点了一下头。
“很好,既然我们是伙伴,那么就该互相配合,互相信任。你如果太冲动,反而会害了我们大家。”
十九对这么尖锐的批评丝毫没有反驳。
“前面不知有什么敌人,我们得团结起来,统一行动,才有安全。”颜政忽然变成了一个政治老师,“如果把其他两个人视为肯把后背交给他的同伴的话,就碰碰拳头吧。”
三个人都伸出手,三个拳头互相用力碰了碰,相视一笑。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感慨?”罗中夏问。
“我以前做流氓的时候,打架前都会这么鼓励别人的。”颜政有点得意忘形地说,罗中夏和十九都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三个人不再发足狂奔,他们放弃了山路,而是从遍生杂草的山脊侧面悄无声息地凑过去,免得被不知名的敌人发觉。
高山寺名为古刹,其实规模并不大。自唐代始建以来,历经几次兵乱、政治运动的浩劫,建国后一度改为零陵军分区干校校址,不复有当年盛况。现在所剩下的只有大雄宝殿和武殿两座暗棕色的古建筑,以及两侧的钟楼和鼓楼,骨架宏大,细节却破落不堪。此时夜深人静,寺内的和尚也都下山休息去了。空无一人的高山寺在月色映衬之下,更显得高大寂寥。三个人绕过一道写着“南无阿弥陀佛”的淡红色山墙,悄悄接近了正殿。
他们看到,殿前站着六个人。
站在最右侧的是诸葛淳,还是那一副唇红齿白的模样,看得出他保养得很好;在他的身旁是一个五短身材的胖子,戴了一副颇时髦的蓝色曲面眼镜。颜政一见到他,心中不禁一乐,原来这胖子就是当日被自己打跑的五色笔吏。而胖子的旁边,赫然就是罗中夏在韦势然的院子里看到的那个“冒牌老李”,但是他今天穿的是件黑白混色长袍,瘦削的尖脸没有半点血色,眼窝深陷,如同一只营养不良的吸血鬼。
但最让颜政和罗中夏震惊的,不是这些“熟人”,而是第四个人。
这第四个人身材长大,高近两米,一身橙红色的运动服被膨大的肌肉撑成一缕缕的,他披头散发站在那三个人身后,不时摇摆着身体,并低吼着。当他的脸转向罗中夏这边的时候,头发慢慢分开,露出一张年轻熟悉的脸庞。
是郑和!
罗中夏一下子觉得整个人仿佛被兜头浇了桶液氮。郑和现在难道不该是在医院里变成了植物人吗?怎么忽然出现在这永州的东山之上,和这些人混在一起?
他再仔细观察,发现郑和的体形似乎是被生生拉长,比例有些失调,而且整个身体都透着惨青色的光芒,十分妖异,像极了笔童,但比起笔童的感觉要更为凶猛可怕。
站在这几个人对面的,正是诸葛一辉和费老。
他们两个周围一片狼藉,倒着五六个西装男子,瓦砾遍地。诸葛一辉也似乎受了重伤,勉强站在那里喘息不已。唯有费老屹立不动,背负着双手,夜风吹过,白发飘飘,气势却丝毫不输于对方四个人。
他们几个人谁也没放出笔灵,可笔灵们本身蕴藏的强大力量却遮掩不住,肉眼看不见的旋涡在他们之间盘旋,在空气中达到一个微妙且危险的平衡。
冒牌老李忽然开口,他的声音尖细,很似用指甲划黑板,话里总带着一股话剧式的翻译腔:“我亲爱的费朋友,你既然不姓诸葛,又何必为守护这么一个家族的虚名而顽抗呢?”
费老冷冷哼了一声,却没有回答。
“失去了忠诚部下的你,一个人又能挑战什么?”
诸葛一辉闻言,猛地抬起头来,怒道:“还有我呢!”话音刚落,诸葛淳手指一弹,一滴墨汁破空而出,正撞在诸葛一辉的胸膛。喀嚓一声,他的身躯横横被炸到距离罗中夏他们不远的水泥空地上,发出一声闷哼,再没力气爬起来。十九本来要冲出去扶他,被颜政和罗中夏死死拽住。
“诸葛淳!你这吃里扒外的家伙。”
费老动了动嘴唇,从嘴里吐出一句话。诸葛淳满不在乎地抚摸自己的指甲:“费伯伯,你们来永州,不就是来抓我的吗?我这也算正当防卫。别以为我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欧子龙那小子不小心,被你们给耍了,我可不会重蹈覆辙。你们公开宣布明天才到,却在今天晚上偷偷跑来,还自以为得计,真是可笑。”
“这么说,我们的一举一动,全在你的掌握之中?”
诸葛淳搓了搓肥厚的手掌,得意道:“那可不止如此,我告诉你,那个十九也跟过来了,我已经把她也骗来这里。一会儿收拾完你,我就去收拾她。小姑娘那么水灵儿,肥水不能流了外……”
他话没说完,一股压力骤然扑面而至,竟迫得他把话噎了回去,朝后退了三步,脸憋得通红。
费老双眉并立,一字一顿:“你胆敢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的笔灵揪出来,一截一截地撅断。”
诸葛淳见过费老的手段,也知道他也绝不只是说说而已,不由得有些胆怯,白粉扑扑的肉脸上一阵颤抖。冒牌老李见他被吓退,扬了扬手,把话题接了过去:“亲爱的费朋友,主人是如此的着急,以至于他没有太多耐心可以花在等待上。睿智的禽鸟懂得选择合适的枝条栖息啊。”
在场的都知道他想说的是良禽择木而栖,但他非要这么说话。
“你们的主人到底是谁?韦家的人吗?”费老不动声色地问。
冒牌老李发出一声嗤笑:“他们只是区区萤火虫而已,岂能跟太阳和月亮比光亮。”
“那你是谁?”
“在下姓褚,叫一民,命运女神治下的一个卑微子民。”
“无名小卒。”
费老缓缓放下双臂,两道青紫色光芒从指尖流出,一会儿工夫就笼罩了两条胳膊。他自身激发出的力量,甚至在高山寺的正殿前形成一圈小小的空气波纹,卷带着落叶、香灰与尘土盘旋。
这股力量一经喷涌出来,对面的几个人除了郑和以外,面色都微微一变,谁也不敢小觑了这个老头。褚一民道:“费朋友,我对你的执迷不悟感到非常遗憾。”
费老冷冷道:“你们不必再说什么了,我直接去问你们的灵魂。”
他这句话蕴藏着深刻的威胁,不是比喻,而是完全如字面的意思——他有这个能力和自信。
没容对方还有什么回答,费老开始一步一步迈向他们。他每踏出一步,石板地面都微微一颤,生生震起一层尘土。步履沉稳,极具压迫,双臂火花毕现,青紫光芒越发强烈。
四个人都感应到了这种压力,双腿都是一绷。褚一民连忙偏过头去,问诸葛淳他是什么笔。诸葛淳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凑上去对褚一民道:“这老头子用的是通鉴笔,可要小心。”
“通鉴笔?!那可是好东西……”
褚一民轻轻感叹道,舔舔自己苍白的嘴唇,露出羡慕神色。
通鉴笔的来头极大,它炼自于北宋史家司马光。司马光一生奉敕编撰通史,殚精竭虑,穷竭所有,一共花了十九年方才完成了《资治通鉴》,历数前代变迁凡一千三百六十二年,堪称史家不朽之作。司马光一世心血倾注于此书之内,所以他炼出来的笔灵,即以通鉴命名,守正不移。
寻常笔灵多长于诗词歌赋、书法丹青等,多注重个人的“神”、“意”;而这一支通鉴笔系出史家,以严为律,以正为纲,有横贯千年道统的博大气度。
《资治通鉴》的原则是“鉴于往事,有资于政道”,目的在于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能够由史入理,举撮机要,提纲挈领,从庞杂史料中总结出一般规律。通鉴笔也秉承此道,善于切中关窍,能觉察到人和笔灵散发出的意念之线,甚至可以直击笔灵本体。
诸葛淳压低声音提醒其他三个人:“绝对不能被他那只手碰到……他可以直接抓出笔灵,到时候就完全受制于人了……”
他话未说完,郑和已经无法忍受这种压力。他狂吼一声,扯下已经破烂不堪的运动服,像一头凶猛的黑豹挟着山风扑了过去。褚一民比了个手势,和诸葛淳与五色笔吏退开几步,打算趁机观察一下费老的实力。
“第一个送死的是你这怪物吗?”
面对郑和的暴起,费老丝毫不慌,双臂运处,通鉴横出。通鉴一共二百九十四卷,极为厚重,通鉴笔这一击可以说雄浑大气、严整精奇,极有史家风范。郑和比费老身躯大了三倍,非但丝毫没占到便宜,反而被震开了十几米远,背部重重撞到高山寺正殿的廊柱之上。整个正殿都微微一颤,发出破裂之声。
围观的三个人心中自忖,郑和这一击纯属蛮力,自己也应该能接得下,但绝做不到费老这程度。
郑和皮糙肉厚,看起来并没受什么伤,他晃了晃头,再度扑了过来。费老早看出来他是个笔童,只是比寻常的笔童强壮了一些,于是也不跟他硬拼,慢慢缠斗。
笔童本无灵魂,纯粹是靠笔冢吏在一旁靠意念操作,如果笔冢吏失去了操纵能力,笔童也就只是个没思想的木偶罢了。通鉴笔飞速转动,如同雷达一样反复扫描整个空间,很快就捕捉到郑和有一条极微弱的意念之线,线的另外一端,恰好连着某一个人。
是诸葛淳。
费老不动声色,继续与郑和纠缠,身形借着闪避之势慢慢转向,步法奇妙。郑和空有一身力气,每次却总是差一点摸到费老衣角。两人且战且转,当费老、郑和与围观三人之间达到一个微妙距离的时候,通鉴笔突然出手了。
这一击电光火石,毫无征兆,郑和与诸葛淳之间的连线突然啪地被通鉴切断。费老骤然加速,影如鬼魅,围观三人只觉得耳边风响,他的手掌已经重重拍到了诸葛淳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