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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_海边的卡夫卡-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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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不看丢两人的背影,我在后面拼命追赶。两人根本不确认我是否跟在后面,就好像存心在考验我的体力,看我能坚持到什么地步,或者正为我气恼也未可知——不知为什么,我甚至有这样的感觉,他们一言不发,不光对我,两人之间也不交谈,只管目视前方专心致志地行走,位置或前或后互相轮换(这也不是由哪一方提出的)。两个士兵背部步枪的黑色枪管在我眼前很有规则地左右摇摆,俨然一对节拍器。盯着这东西行走,渐渐觉得像被施了催眠术,意识如在冰上滑行一般移往别的场所。但不管怎么样,我仍不顾流汗默默尾随其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他们拉下。
    “走得是不是过快了?”壮个儿士兵终于回头问我,声音里听不到气喘吁吁。
    “不快,”我说,“没关系,跟得上。”
    “你年轻,身体也像结实。”高个儿士兵冲着前面说。
    “这条路平时我们走习惯了,不知不觉就快了起来。”壮个儿辩解似的说,“所以,如果太快就只管说太快,用不着客气,说出来可以慢一点儿走。只是,作为我们是不想走得过于慢的。明白吧?”
    “跟不上的时候我会那么说的。”我回答。我勉强调整呼吸,不让对方觉察到自己的疲劳。“还有很远的路吗?”
    “没多远了。”高个儿说。
    “一点点。”另一个接道。
    但我觉得他们的说法很难靠得住。如两人自己所说,时间在这里不是什么关键因素。
    我们又默默走了一程,但速度已不那么迅猛了。看来考验已经过去。
    “这森林里没有毒蛇什么的?”我把放心不下的事提了出来。
    “毒蛇么,”高个儿戴眼镜的士兵依然背对我说——他说话总是目视前方,感觉上就像眼前不知何时会有什么宝物蹿出,“这个还从没考虑过。”
    “有也不一定。”壮个儿回头说,“记忆中没看见过,未必没有。就算有,也跟我们无关。”
    “我们想说的是,”高个儿以不无悠闲的语调说,“这座森林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所以毒蛇什么的不必当一回事。”壮个儿士兵说,“这回好受些了?”
    “是的。”我说。
    “毒蛇也好毒蜘蛛也好毒虫也好毒蘑菇也好,任何他者都不会加害于你。”高个儿士兵仍目视前方。
    “他者?”我反问道。也许是累的关系,话语无法在脑海中构成图像。
    “他者,其他任何东西。”他说,“任何他者都不会在这里加害于你。毕竟这里是森林最里头的部分。任何人、或者你本身都不会加害于你。”
    我努力去理解他的话,但由于疲劳、出汗再加上反复所带来的催眠效果,思维能力已大幅下降,连贯性问题一概思考不成。
    “当兵的时候,一再训练我们用刺刀刺对方的腹部,练得好苦。”壮个儿士兵说,“知道刺刀的刺法,你?”
    “不知道。”我说。
    “首先要‘咕哧’一下捅进对方的肚子,然后往两边搅动,把肠子搅得零零碎碎。那一来对方只有痛苦地直接死掉。那种死法花时间,痛苦也非同一般,可是如果光捅不搅,对方就会当即跳起来,反而把你的肠子搅断。我们所处的就是那样一个世界。”
    肠子,我想,大岛告诉我那是迷宫的隐喻。我脑袋里各种东西纵横交错,如一团乱麻,无法分清是什么和不是什么。
    “为什么人对人非那么残忍不可,你知道么?”高个儿士兵问我。
    “不知道。”我说。
    “我也不怎么知道。”高个儿说,“对方是中国兵也好俄国兵也好美国兵也好,肯定都不想被搅断肠子死去。总而言之我们就住在那样的世界。所以我们逃了出来。但你别误会了,其实我们决不贪生怕死,作为士兵莫如说是出色的,只不过对那种含有暴力性意志的东西忍受不了。你这人也不贪生怕死吧?”
    “自己也不大清楚。”我实言相告,“不过我一直想多少变得坚强些。”
    “这很重要。”壮个儿士兵回头看着我说,“非常重要,具有想变得坚强的意志这点。”
    “你不说你坚强我也看得出来。”高个儿说,“这么小的年纪一般人来不了这里。”
    “非常有主见。”壮个儿表示佩服。
    两人这时总算止住了脚步。高个儿士兵摘下眼镜,指尖在鼻侧搓了几下,又戴回眼镜。他们没喘粗气,汗也没出。
    “渴了?”高个儿问我。
    “有点儿。”我说。说实话,喉咙渴得厉害。因为装水筒的尼龙袋早已扔了。
    他拿起腰间的铝水壶递给我,我喝了几口温吞水。水滋润着我身体的每一部位。我揩了下水壶嘴还给他:“谢谢!”高个儿士兵默默接过。
    “这里是山脊。”壮个儿士兵说。
    “一口气下山,别摔倒。”高个儿说。
    我们开始小心翼翼地沿着不好放脚的陡坡路下山。
    长长的陡坡路走完一半拐个大弯穿过森林的时候,那个世界突然闪现在我们面前。
    两个士兵止步回头看我。他们什么也不说,但他们眼睛在无声地告诉我:这就是那个场所,你要进入这里。我也停住脚步,打量这个世界。
    这是巧妙利用自然地形开出来的平坦的盆地。有多少人生活在这里我不知道,从规模来看,人数应该不会很多。有几条路,沿路零星排列着几座房子。路窄,房小。路上空无人影。建筑物一律表情呆板,与其说是以外观美丽为基准、莫如说是以遮风挡雨为基准而建造的。其大小不足以称为镇,没有店铺,没有较大的公共设施,没有招牌没有告示板,无非大小大同小异、样式大同小异的简易建筑物兴之所至地凑在一起而已。哪座房子都没有院落,路旁一棵树也见不到,就好像在说植物之类周围森林里已绰绰有余了。
    风微微吹来。风吹过森林,在我四周此起彼伏地摇颤树叶。那窸窸窣窣的匿名声音在我的心壁留下风纹。我手扶树干闭起眼睛。风纹看上去未尝不像某种暗号,但我还不能读取其含义,如我一无所知的外语。我重新睁开眼睛再次打量这个新世界。站在半山坡上同士兵们一起细细打量起来,我感觉心中的风纹进一步移向前去。暗号随之重组,隐喻随之转换。我觉得自己正远远地飘离自身。我变成蝴蝶在世界周边翩然飞舞,周边的外围有空白与实体完全合为一体的空间,过去与未来构成无隙无限的圆圈,里面徘徊着不曾被任何人解读的符号、不曾被任何人听取的和音。
    我调整呼吸。我的心尚未彻底合而为一。但是,那里已没有畏惧。
    士兵们重新默默启步,我也默默尾随其后。越沿坡下行,镇离得越近。带有石堤的小河沿着路边流淌,水一清见底,琤琤有声,令人心旷神怡。所有东西在这里都那么简洁那么小,到处竖有细细的电线杆,有电线拉在上面。这就是说,电是通来这里的。电?这让我产生一种乖离感。
    这个场所四面围着高耸的绿色山脊。天空灰云密布。在路上行走的时间里,我和两个士兵谁也没有碰上。四下悄然,无声无息,大概人们都在房子里屏息敛气地等我们走过。
    两人把我领进一座房子。房子同大岛的山间小屋无论大小还是样式都惊人相似,活像是一个以另一个为样板建造的。正面有檐廊,廊里放一把椅子。平房,房顶竖一根烟囱。不同的是卧室同客厅分开,卫生间在中间,而且可以用电。厨房里有电冰箱,不很大的老型号。天花板垂有电灯,还有电视。电视?
    卧室里放着一张无任何装饰的简单的床,床上卧具齐全。
    “暂且在这里安顿下来,”壮个儿士兵说,“时间恐怕不会很长。暂且。”
    “刚才也说了,时间在这里不是什么关键问题。”高个儿说。
    “压根儿不是关键问题。”壮个儿点头道。
    电从哪里来的呢?
    两人面面相觑。
    “有个小型风力发电站,在森林里边发电。那里总刮风。”高个儿解释说,“没电不方便吧?”
    “没电用不了电冰箱,没电冰箱保存不了食品。”壮个儿说。
    “真的没有也能想法应付……”高个儿说,“有还是方便的。”
    “肚子饿了,冰箱里的东西随便你吃什么。倒是没有了不得的东西。”壮个儿接道。
    “这里没有肉,没有鱼,没有咖啡没有酒。”高个儿说,“一开始也许不太好受,很快会习惯的。”
    “有鸡蛋、奶酪和牛奶。”壮个儿士兵说,“因为动物蛋白质在某种程度上是需要的。”
    高个儿说:“那些东西这里生产不了,要到外面去弄——物物交换。”
    外面?
    高个儿点头:“是的。这里并非与世隔绝。外面也是有的。你也会逐步了解各种情况的。”
    “傍晚应该有人准备饭菜。”壮个儿士兵说,“饭前无聊就看电视好了。”
    电视可有什么节目?
    “这——,什么节目呢?”高个儿神情困惑,歪起脖子看壮个儿士兵。
    壮个儿士兵也歪起脖子,满脸窘色。“说实话不大了解电视那玩意儿,一次也没看过。”
    “考虑到对刚来的人或许有些用处,就放一台在那里。”高个儿说。
    “不过理应能够看见什么。”壮个儿接着道。
    “反正先在这儿休息吧,”高个儿说,“我们必须返回岗位。”
    承蒙领来这里,谢谢了。
    “哪里,小事一桩。”壮个儿说道,“你比其他人腿脚壮实得多。很多很多人跟不到这里,有的甚至要背来。领你真是轻松。”
    “这里有你想见的人吧?大概。”高个儿士兵说。
    是的。
    “我想很快就能见到。”说着,高个儿点了几下头,“这里终究是狭小的世界。”
    “但愿快些适应。”壮个儿士兵说。
    “一旦适应,往下快活着咧。”高个儿说。
    多谢!
    两人立正敬礼。然后仍把步枪斜挎在肩上,走到外面,步履匆匆地上路重返岗位。他们想必是昼夜在入口站岗。
    我去厨房窥看电冰箱,里面有西红柿和一堆奶酪,有鸡蛋,有芜菁,有胡萝卜。大瓷瓶里装有牛奶。也有黄油。餐橱里有面包,切一片尝了尝,有点儿硬,但味道不坏。
    厨房里有烹调台,有水龙头。水龙头一拧有水。又清又凉的水。因为有电,大约是用泵从井里抽上来的,可以接在杯里饮用。
    我去窗边往外张望。天空灰濛濛一片,但不像要下雨。我望了很久,还是一个人也没见到。镇给人以彻底死掉之感。也可能人们出于某种缘由而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离开窗子,坐在椅子上。靠背笔直的硬木椅。椅子共有三把,椅前是餐桌,正方形桌面,清漆好像涂了几遍。四面石灰墙上没有画没有照片没有日历。仅仅是白墙。天花板上吊一个电灯泡,电灯泡带一个简单的玻璃伞罩,伞罩已烤得泛黄。
    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用手指试了试,无论桌面还是窗台都一尘不染,窗玻璃也明净得很。锅、餐具、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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