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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视空地已经一个星期了。这期间中田在那里看见许多猫,褐纹猫川村每天来这空地几次,凑到中田身旁热情搭话,中田也回以寒喧,谈天气,谈政府的补贴,但对川村所言,中田仍全然不得要领。
“人行道蜷缩川边不好办。”川村说。看样子它很想把什么告诉中田,但中田根本弄不清楚他说的什么。
“意思听不大明白。”中田实言相告。
川村显得有点为难,将同一件事(大约)用别的语句重说一遍:“川边叫唤绑起来。”
中田愈发如坠云雾。
若是咪咪在这里就好了,中田心想,咪咪肯定“啪”一声打川村一个嘴巴,让他讲得平明易懂,而且会条理清楚地把内容翻译过来。一只脑袋瓜好使的猫。但咪咪不在,她已决定不在野外出现,大概很怕招惹其他猫身上的跳蚤。
川村讲罢一通中田不能理解的事项,蛮好看地笑着去了哪里。
其他猫你来我往出现不少,最初他们对中田怀有戒心,从远处以极困惑的眼神望着他,后来知道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无所事事,这才好像决定不予介意。中田经常笑容可掬地向猫们搭话,寒喧,通报姓名,然而几乎所有的猫都对他不理不睬不应声,装出没看见没听着的样子。这里的猫们对装样子十分得心应手。中田心想:肯定这以前吃了人们不少苦头。总之,中田没有责怪它们不懂社交的意思。不管怎么说,自己在猫社会中终归是外人,不处于可以向它们要求什么的立场。
但其中有一只好奇心强的猫,给中田回了简单的寒喧话。
“你这家伙,会讲的嘛!”耳朵不完整的黑白斑纹猫略一迟疑,环视周围后说道。口气虽然粗鲁,但性格似乎不坏。
“那是,倒是只会一点点。”中田说。
“一点点也够可以的。”
“我姓中田,”中田自我介绍,“恕我冒昧,您贵姓?”
“没那玩意儿。”斑纹猫冷冷的一句。
“大河如何?这样称呼您不介意?”
“随你便。”
“我说,大河君,”中田说,“为了祝贺我们如此见面,您不吃点儿煮鱼干什么的?”
“好啊,煮鱼干可是我所喜欢的。”
中田从挎包里掏出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煮鱼干递给大河。中田包里经常备有若干袋煮鱼干。大河“咯嘣咯嘣”吃得甚是津津有味,从头到尾吃得干干净净,之后洗了把脸。
“抱歉!”大河说,“人情我记着。可以的话,给你舔舔哪里如何?”
“不不。承您这么说,中田我已喜不自胜。今天就不劳您了,谢谢。呃——,说实话吧,大河君,中田我正受人之托找猫。找一只三毛猫,名字叫胡麻。”
中田从挎包里取出胡麻的相片给大河看。
“有情报说在这空地上见过这只猫君,所以中田我一连数日坐在这里静等小胡麻出现。您大河君也曾偶尔看见过这小胡麻?”
大河一闪瞥了一眼相片,脸色随即阴沉下来,眉间聚起皱纹,连眨几下眼睛。
“跟你说,吃了你的煮鱼干我是感谢的,不是说谎。不过这个不能讲,讲了不妙。”
中田吃了一惊:“讲了不妙?”
“非常危险,这个,可不得了!坏话不能再说了,总之那只猫的事最好忘掉。另外你尽可能别靠近这个场所。这是我发自内心的忠告。别的忙我帮不上,这忠告就当是吃煮鱼干的回报好了。”
大河说罢起身,打量四周,消失在草丛中。
中田喟叹一声,从挎包里拿出保温瓶,花时间慢慢喝着热茶。大河说危险。但中田全然想不出同这场所有关的危险。自己不过在找迷路的三毛猫罢了,哪里有什么危险呢?莫非川村说的头戴奇特帽子的“逮猫人”危险?但中田我是人,不是猫,人对逮猫人何惧之有。
然而世间有很多事情超出中田的想象,其中有许许多多中田所不能理解的缘由,所以中田不再思考。以容量不足的脑浆再怎么思考下去,也无非落得头痛而已。中田不胜怜惜地喝罢热茶,盖上保温瓶放回挎包。
大河在草丛中消失后,很长时间一只猫也没露头,惟独蝴蝶在草上静静飞舞,麻雀们结队而来,忽儿四散,又聚在一起。中田几次迷迷糊糊睡去,几次忽然醒来。看太阳的位置大致晓得时间。
狗出现在中田面前是在傍晚时分。
狗是突然从草丛中出现的。静悄悄直挺挺地闪出。一只极大的黑狗。从中田坐在位置仰视,较之狗,更像一头小牛。腿长毛短,肌肉如钢块儿一般隆起,两耳尖如刀尖一般,没戴项圈。中田不大清楚狗的种类,但此乃生性凶猛——至少可以根据需要变得凶猛——之狗这点一眼即可看出。简直可作军犬使用。
狗目光炯炯面无表情,嘴角外翻下垂,呲着锋利的白牙。牙齿上有红色血迹。细看之下,嘴角沾着滑溜溜的肉片样的东西。红红的舌头如火焰在牙齿间一闪一闪。狗以双眼直直地凝视中田的脸。好一阵子狗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中田同样缄默不语。中田不能和狗讲话,能讲话的只限于猫。狗的眼睛宛如沼池中泡过的玻璃球,冰冷而浑浊。
中田悄悄吸一口气。至少他不至于害怕什么。自己此时面临危险这点他当然能够理解,对面存在的(何以存在自是不知)乃是具有敌对性攻击性之活物他也大体清楚,但他并不认为如此危险已直接降落到自己头上。死本来就在中田想象的围墙之外,痛苦在实际到来之前不在其视野之中。他无法想象虚拟的痛苦。故而,中田纵使巨犬立于前也并不畏惧,只是略感困惑。
站起来!狗说。
中田屏住呼吸。狗在说话。但准确说来狗没有说话,嘴角没动。狗是用说话以外的某种方式向中田传递信息。
站起来跟我走!狗命令道。
中田乖乖从地上站起。本想向狗大致寒喧一番,又转念作罢。就算能跟狗说话,也未必能有作用。何况他也没心思同这只狗说话,连为对方取名的情绪都上不来。即使花时间再多,也不可能同这只狗成为朋友。
说不定这狗同知事有关系,中田蓦然心想,或者自己找猫收酬金之事败露,知事为取消补贴而派狗前来亦未可知。若是知事大人,使用这么大块头的军犬也没什么不可思议。弄不好,很可能出麻烦。
见中田立起,狗开始缓缓移步。中田把包挎在肩上,跟在后面。狗尾巴很短,尾根那里有两个硕大的睾丸。
狗径直穿过空地,从板墙缝隙钻到外面,中田也随之走出。狗一次也没回头。大概也不用回头,听脚步声即可知道中田尾随其后。中田在狗的带领下走上大街。快到商店街了,路上行人多了起来。差不多都是附近出来购物的主妇。狗扬起脸,笔直目视前方,威风凛凛地迈着步伐。前面走来的人看见如此气势汹汹的黑毛巨犬,无不慌忙让路,也有人下自行车转去另一侧人行道。
跟在狗后面行走之间,中田觉得人们好像在纷纷躲避自己。没准大家以为自己没拴绳子就蹓起了大狗,实际上也有人以带责难意味的目光瞪视中田。这对中田是件伤心事。不是中田我自愿这样做的,他很想向周围人解释,中田我只是被狗领着走,中田我不是强者,中田我软弱得很。
狗领着中田走了很长的路。通过几个十字路口,穿过商业街。在十字路口,狗无视任何信号。由于路不是很宽,车也开不出速度,所以即使闯红灯也没多大危险。见狗过来,开车的人全都慌慌张张踩闸刹车。狗呲牙咧嘴,狠狠瞪着司机,迎着红灯挑战似的悠然行进。中田也只好跟在后面。中田心里明白:狗完全晓得信号意味什么,故意视而不见罢了。看来狗已习惯自己决定一切。
中田不知走在什么地方。中途还是熟悉的中野区住宅地段,而拐过一个街角之后突然陌生起来。中田一阵不安。就这么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家路可如何是好。这里说不定已不再是中野区。中田环视周围,力图找到有印象的标识,然而一无所见。这里已是中田从未见过的城区。
狗不管不顾地以同一步调同一姿势行走不止:扬脸、竖耳、如钟摆一样轻轻摇动睾丸,速度适中,可以使中田轻松跟在后面。
“我说,这里还是中野区么?”中田试着问。
狗不回答,亦不回头。
“您和知事大人有关系么?”
仍无回音。
“中田我只是寻找猫的下落。找的一只不大的三毛猫,名字叫胡麻。”
无言。
中田只好作罢。跟狗说什么都白费。
幽静住宅区的一角。大房子成排成列,不见有人来往。狗走进其中一座。有老式石围墙,有如今少见的气派的对开门。一扇门大大地敞开着。停车廊里停着一辆宽体小汽车,和狗一样黑漆漆的,光闪闪一尘不染,车门同样大敞四开。狗不犹豫不停顿,径自进门入内。中田脱去旧运动鞋,在换鞋处逆向放好,摘掉登山帽塞进挎包,拍掉裤子上沾的草叶,迈上木地板。狗止步等待中田打点完毕。随后走进仔细擦抹过的木地板走廊,把中田领进尽头处一间像客厅又像书斋的房间。
房间暗幽幽的,已是薄暮时分,加之临院的窗口拉着厚窗帘。没有开灯。房间里边有一张大写字台,好像有人坐在旁边,但眼睛尚未习惯黑暗,分辨不出具体情形,但见一个呈人体形状的黑影如剪纸一般隐约浮现在昏暗中。中田往里一进去,黑影缓缓变换角度。似乎有人在那里把转椅转向这边。狗停下来,蹲在地板上,闭起眼睛,仿佛在说自己的任务完成了。
“您好!”中田朝黑乎乎的轮廓招呼道。
对方默然。
“我姓中田,打扰来了,不是莫名其妙之人。”
没有回应。
“这位狗先生喝令跟来,中田我就跟来这里,以致贸然闯入府内,万望恕罪。如果可以,请允许我这就打道回去……”
“坐在沙发上。”男子说道。声音沉静而有张力。
“好,我坐我坐。”说罢,中田在那里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黑狗就在身旁,雕像一般岿然不动。
“您可是知事大人?”
“算是吧。”对方在黑暗中说,“如果那样认为容易理解,那样认为就是。一回事。”
男子把手朝后伸去,打开落地灯。灯光是过去那种不很明亮的黄色光亮,但足以看清楚整个房间。
位于那里的是一个头戴黑色丝织帽的高个头男子,他坐在皮转椅上,架着二郎腿,上身一件大红色长襟紧身服,里面穿着黑马甲,脚登长筒靴。裤子雪一样白,紧紧贴在腿上,活像细筒裤。他抬起一只手放在帽檐那里,就好像向贵妇人致意。左手提一根饰有金圈的黑手杖。就帽子形状而言,总好像是川村所说的“逮猫人”。
长相倒不如服装有特色。固然不年轻,却也不是很大年纪。固然不漂亮,却也不难看。眉毛粗重,脸颊泛出健康的红色。皮肤光滑得出奇,没有胡须。眼睛眯得细细的,嘴唇漾出冷冷的笑意。颇难记住的长相。较之长相,无论如何都是别具一格的服装给人的印象强烈。若穿其他服装出现,很可能无法认出。
“我的名字晓得吧?”
“不,不晓得。”中田说。
男子显得有点失望。
“不晓得?”
“是的。忘记说了——中田我脑袋不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