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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不得穿。那天穿上,他头一句话就说,我这外套真漂亮,真协调。还说,协调就是美。他呀,可能说啦!后来,我们在湖边坐了半天。他拿干干净净的大手绢给我垫在石凳子上,我觉得他挺细心的,会关心人……”
她说说停停,欲罢不能。那些美好的过去温暖着她的心,使得她的容颜凭添了几分秀色。在那双过早爬上皱折的眼中闪烁着流星般明亮的光彩。假如她的心永远沉浸在这种安谧美好的境地里,她该比现在年轻得多。
“他是挺好的人。”方芳答了一句。
“要说,也算不错了。成了家,当然不能像结婚以前那样啰!有时候也吵架。现在想起来,好多事也不怨他。那会儿都年轻,年轻的时候懂什么?把什么都看得花儿似的,遇见不顺心的事儿就烦,就闹。我还记得头一回大吵,是在我怀小凤的时候。您瞧,就您一提头儿,八辈子的事儿都想起来了……”
张凤兰脸上笑笑的,又微微叹着气往下说:
“现在想起来,也真不值得的。那是个大雪天,我怀孕七个月了。下班回来车挤,等了四、五辆车才上去,又没人让坐,到家人都快瘫了。他不在家,厨房一点吃的没有。别说叫我做饭,连吃饭的劲儿都没了。九点他才回来,说遇见个老同学下饭馆了,还喝了点酒。我一听就火冒三丈,就吵起来了,从那以后,吵开了,时常吵,越吵越凶。后来,吵腻了,谁也不想吵了。”
“那,现在呢?”
“现在,挺好的。年龄也大了,都知道让着,也就不吵了。这不,去年街道上评‘五好家庭’,我们家还上了光荣榜呢。”
她笑了,笑得很真诚。
十六
中外合资酒店,阔绰豪华之中带股子霸气。二楼中型餐厅今日更是华灯高照,富贵风流。徐老娶媳家宴,将在这里举行。
经理满脸微笑,躬身于大沙发前。
“徐老放心,都安排好了。我们尽量上几味菜,还请徐老多批评指教。”
“我批评什么?退休了,连吃东西也不行了。等一下请李副市长品尝吧,他是证婚人,主角儿。”
“您瞧徐老说的,李副市长还不是徐老一手提拔的。”旁边市里一个部长对徐夫人悄声说。夫人用手绢捂着小巧的嘴,白皙的脸上声色不动。
笑语欢声。一大帮穿着层次不同的贺喜宾客各以类聚。只有靠墙软椅上坐着一对老人。男的穿一身崭新灰布中山服,衣领紧扣,不苟言笑。女的腰圆肚壮,裹着一套嫌小的西装,左顾右盼,喜不自禁。
“亲家,过这边来坐吧!”徐老周到。
有这一声招呼,那女的“蹭”地一下就站起来,没等男的拽住,就一溜烟风风火火地窜到了沙发前,人没站定就张口扬声:
“亲家母啊!今儿可全亏了您二位啊!多排场!您是不知道,小娟小时候,跟着我们这穷爹穷妈可没少吃咸菜疙瘩,也怪,就出落得这么水灵。也是她福大命大造化大,交上了你们家小刚……”
亲家母像躲避什么似的,把自己瘦小的身躯缩在沙发的一角,手绢捂着的嘴里,只蹦出几个单字儿:
“坐,坐……”
周围并无坐处。西服革履的男士们和珠光宝气的女士们各自占据自己的沙发,并无一人为这嫁女的亲家母让坐。
“您甭张罗啦!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们小娟岁数儿小,没念几年书,不懂事,有啥周到不周到的,您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待自个儿的闺女一样。唉,要说这孩子,从小儿听话,我一指头没碰过她。虽说穷,穷家养娇女不是!亲家母呀,瞧,我这心里……”
“您坐,坐……”那亲家母心里八成儿也不好受,声音微弱,近乎呻吟。
还是餐厅见过世面的小姐手疾眼快,从餐桌边端过一张软椅,安顿了这位亲家母好歹坐下。隔着一张大茶几,那位亲家母才从嘴边拿下手绢儿,喘过气来。
“李市长来了。”经理含笑通报。
全体起立。徐老将要起身,犹未起身,年富力强的李副市长已快步到近前,弯腰隔着茶几拱手作揖:
“徐老,恭喜,恭喜!”
徐老拱了拱手。
李副市长又走到徐夫人跟前道贺。夫人笑道:
“我们小刚全靠你市长啦!”
“那里,那里,年轻人嘛,火气大。”李副市长又放低了声音,知己地安慰:“结了婚,收了心,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您等着抱孙子吧。”
徐夫人莞尔一笑,回头高声叫小刚。
新郎新娘徐徐过来。新郎一身藏青西服,合身,体面,精神,只是面颊上有一道刀痕,令人不敢正视。新娘比他高出一头,描眉画目,瓜子脸儿,颇有几分姿色。她欠身挽着新郎的胳膊,似有无限深情。
“小刚,还不快让李叔叔看看新娘子!”
新娘子被新郎展览出来,忸忸怩怩,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放。
李副市长大大方方,一派长者风度,连说:
“过来。再走近点,让我好好审查审查。”
大伙儿都笑了。笑得那么兴高采烈。好像“审查”多好笑似的。
徐夫人坐着没动,只伸手从后边把新儿媳妇推了一把,推到市长鼻子低下。
李副市长笑眯眯地左看右看,上下端详,赞不绝口:
“好,好,标准以上,标准以上!”
“坐!”徐老说。
李副市长在一张早已让出的大沙发上坐下。
“小娟,挨着李叔叔坐!”徐夫人吩咐。
小娟乖乖地在长沙发那一边坐下,活像一头小鹿。
“给李叔叔递烟呀!”徐夫人又吩咐。
小娟从茶几上烟盘子里拿了一支烟,双手递到李副市长眼前。
李副市长笑嘻嘻地接过烟,从兜里摸出亮闪闪的打火机来。
“快给李叔叔点烟哪!”徐夫人再吩咐。
小娟心慌意乱。拿起火柴,一根没点着。二根,又折断了。平常在家划火点煤气做饭挺利索的。今儿这姑娘怎么啦?
李副市长捏着打火机不动,耐心地笑眯眯地等着新娘子亲手点烟,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一点架子没有。你怕什么?
火柴终于划着了。
新娘子手发颤,颤颤抖抖地把小火苗送到李副市长跟前。众目所视,大伙都屏声静气看着这难得的场面。李副市长把住小娟的手,助她一臂之力,这才把烟凑到唇边,点着了,又朝小娟的手吹了口气。一次,没把火吹灭。二次,还没吹灭。第三次,市长把新娘子冰冷的小手拉得再靠近些,总算吹灭了。
满堂宾客,欢呼雀跃。
“入席吧!”徐老的声音也有点发抖。
葡萄美酒,频频高举,一片喜庆之声:
“天作之合!”
十七
人世间的一切事情都有个了结。这也是一种了结。了了,结了,一切都过去了……
如果星期天一早就出去,肯定接不到那个电话。可是,偏偏哪儿也没去。没去买洗发液,没去看美术展览,甚至把一张新产品展销会的请柬也送了人,哪儿都没有去。
心情不好,哪儿都不想去。昨夜李索玲的一席话,更搅得方芳心神不定。她为什么要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好感、同情、爱情,乱七八糟的,什么小心你自己。她是什么意思?她是说我?是说我对他有好感……胡扯嘛!可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他谈,果真是为了“深入采访”,为了“工作需要”?以前怎么没有这么“深入”过?不,不要欺骗自己。工作并不需要我“深入”到他的内心去,还是因为他有一种魅力吸引着我去探视他的内心世界。即使是这样,又有什么呢?他呢?他对我怎么样?……想到哪里去了!都怪李索玲,都怪她故弄玄虚,害得人乱想。
正在这里,那个电话来了:
“方芳同志吗?我是刘述怀。我在你们报社对面的公园里。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想再跟你谈一谈。”
她放下电话,换了件衣服,梳了梳头,跑到公园里去。公园里,除了练拳舞剑的老人,推着儿童车的妈妈,就是一对对旁若无人的情侣。几乎没有单身女子。她忽然觉得不该来。来干什么?是采访?是幽会?这根本说不清楚。
可是,她身不由己地还在朝约定的地点去,走到湖边的一块草地上去。她一边走一边警告自己:你要小心,不能再朝前走了。
刘述怀今天换了一件春季的茄克衫,老远地就迎了过来:
“放下电话我就有点后悔,也许我不该约你出来,耽误你的时间。”
“没关系。”
“我每个星期天早上,都到这里来溜溜,呼吸点新鲜空气。像我们这些搞技术工作的,生活太单调了。要不就闷在制图室,要不就闷在家里,人都快闷熟了。这儿真好,有草地,有湖水,我最喜欢水。”
他们走到湖边。刘述怀在前边走,方芳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她觉得这样比较好。并肩而行,在别人看来,一定会以为……不过,一前一后,在别人看来,也许更会以为……她觉得今天自己老跟自己别扭,找不到应有的感觉。不行,不能跟他走,不能听他侃,要主动:我是记者,他是我采访的对象,要由我来问他。
方芳紧走了几步,问道:
“你约我出来,想谈什么?”
“对了,我想告诉你,理想家庭的第三个条件……”
“我也想告诉你……”
“不,你先听我说,这第三条是最重要的……”
“我要告诉你的,绝不是不重要的。”
刘述怀站住了问:
“你要告诉我什么?”
方芳也站住了说:
“张凤兰来找过我。”
她以为他会吃惊,会不安,会打听张凤兰说了些什么。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像听说一件同他毫无关系的事,只一扬手,又沿着湖畔边走边说:
“我要说的才是最重要的。一个理想家庭,男女双方都需要一个乃至几个无话不谈的朋友。我说的是朋友,不是情人,不是时下流行的所谓“婚外恋”。你想,夫妻二人,天长日久,昼夜厮守在一起,看烦了,听腻了,什么也不想说了。而每个人心里都有很多想法,都想找个人说话。如果有个知心的朋友,什么话都能说,说完了,心里就不那么堵了,气就顺了,回家也就轻松了。这对于一个理想家庭来说,太重要了。”
刘述怀侃得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方芳倍加小心,只答了四个字:
“我不理解。”
“是呀,你恐怕是不容易理解。从一般的家庭生活杂志或者文章里,你能够读到的,也只是一些教条式的讲解:夫妻双方应该以诚相待啰,应该无话不谈啰,不应该有什么秘密啰,不应该隐瞒什么啰。其实,这都是瞎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我说的不一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更多的还是一些隐蔽的想法,或者是些潜意识的东西。只要我们承认每个人都有隐私权,那么,也就没有理由剥夺已婚人的隐私权,非要他或她向自己的妻子或丈夫公开。而且事实上公开了绝对没有好处。比方说,我在结婚前有没有交过别的女朋友,发展到什么程度;或者说我的妻子在跟我结婚前有没有男朋友,发展到什么程度,这都是不便公开的。没有公开的必要!全部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