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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那个高大的男人转过身来,对着自己微微一笑,微微的火光之中,他笑起来的样子很特别,雪白的牙齿。他的身影在火光之中——也不知道是火还是他的微笑,仿佛就给艾妮塞带来了一丝温暖的感觉。
“饿不饿?”
陈道临轻轻割下一块羊肉来,递给艾妮塞。看着小女孩呆呆的接过在手里,却并不吃,陈道临才又轻轻笑道:“没有什么调料了,只有一点盐巴。嗯……你吃的时候小心很烫。呃……放心,你的羊都在,我没有杀你的羊。”
艾妮塞呆呆的,看着陈道临,又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块羊肉——用一根铁钳子穿着,散发着热气和香气。
“我……”小女孩耸了耸鼻尖,努力用镇定而嘶哑的声音轻轻道:“我睡着了?所以……所以一切都是做梦,对不对?”
她紧张而认真的盯着陈道临,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兽,低声反复念着:“是做梦,都是做梦……对不对?神仙大人,您告诉我,都是做梦,对不对?”
陈道临看着女孩儿的眼睛,看出了那双眸子里,流露出来的那一丝浓浓的期盼。
忽然之前,他心中一软,努力堆出微笑来,柔声道:“……都是做梦。”
艾妮塞的眼神里,那期盼的火苗却忽然就熄灭了下去。
她开始落泪,眼泪吧嗒吧嗒的流了出来。渐渐的,抽泣变成了痛哭,变成了哀嚎。
她丢掉了手里的那块羊肉,抱着自己的双膝,将脑袋埋在双膝之间,呜呜的痛哭起来。
陈道临看了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走到了艾妮塞的身边,坐下。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一条胳膊来,将这个小女孩轻轻抱住。
艾妮塞抬起头来,看着陈道临,眼神里满是凄然悲楚:“都是真的……不是做梦。神仙大人……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阿妈死了,弟弟也死了,部落没了,家也没有了……”
小女孩一直在哭,哭了好久好久。
陈道临并没有再阻止她哭泣。他很清楚,现在这一刻,这个孩子需要用这种方式,将心中的悲伤宣泄出来。
等到艾妮塞终于哭累了,哭不动了,陈道临才重新割了一块肉过来。
他伸出手指,将艾妮塞的下巴捏了起来,盯着她的眼睛,用严肃的语气道:“我知道你很悲伤……就算你想哭,也要先吃点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哭。还有……我听你说过,你还有父亲和哥哥在,所以你应该吃饱肚子,然后活下去,才有机会见到你的父亲和哥哥……”
艾妮塞又呆了会儿,她却流着泪:“家没了,部落也没了……父亲和哥哥就算回来,也找不到我了……阿妈没了,弟弟也没了……父亲和哥哥回来也看不到她们了……”
这一夜,艾妮塞再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一个人沉默着。
……
天亮了的时候,狗儿跳了起来,跑到了艾妮塞的身边,试图用脑袋去拱她的手,然后又伸出舌头舔艾妮塞的手掌。
艾妮塞没动。
羊儿开始不安的咩咩叫,然后四处跑来跑去吃草,越跑越远。
艾妮塞没动。
陈道临也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在想什么,或许她真的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消化掉这样的惨剧吧。
他悄悄的将羊牵了回来,把马找了回来,把狗安抚了下来。
然后,他抱着艾妮塞上路,牵着那匹小马,带着一群羊,带着一条狗,缓缓的一路往东。
茫茫的草原上,几乎没有什么可靠的参照物,陈道临只是按照太阳的位置来辨别方向,就这么一路往东。
事实上,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安排怀里的这个小姑娘。
……
昨晚,在那个被毁掉的部落,陈道临曾近询问过那些幸存的牧民。从那些牧民口中,断断续续的,支离破碎的言辞,拼凑出了一个大概的真相:
就在傍晚的时候,另外一伙草原上的部落袭击了这个部落。那些人烧杀抢掠,年轻的女人都被抢走了,牛羊,马匹也被抢走的。
老弱和孩子,要么就是被杀死,要么就是被遗弃。
整个部落里,幸存的人数不足二十个人。
陈道临把他们召集到了一起,询问了之后,知道这些牧民准备天亮之后,聚集在一起,往西而去,去寻找西边的其他部落——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跑到其他的地方试图加入其他的部落,能得到其他部落的收留。
陈道临也很想发发善心,帮助他们。
他试图想让这些幸存的老弱牧民跟着自己走。但遗憾的是,他的要求被拒绝了。这些牧民并不信任陈道临这个陌生人。
而陈道临当时甚至试图再用处自己是“圣山上的人”这个借口。
但是让陈道临吃惊的是,这次就算他用处这一手,却非但没有得到这些幸存者牧民的拥护,反而……
迎接他的,是仇恨的眼神!
然后,他听见有牧民说话,解开了他心中的疑惑。
“我看见……那些强盗打着白王的旗号!”
“是的!是白王的旗号!白王是圣山之子!”
“这是圣山的神人对我们的惩罚吗?!”
牧民们的确对雪山是有传统信仰的,但是这样的信仰,毕竟还是敌不过自己的亲人被杀,家园被焚毁!
事实上,如果不是陈道临走得快,已经有幸存的牧民要冲上来,用双手和牙齿对他进行攻击了。
陈道临自然不会再去伤害这些可怜的人,只能选择退去。临走之前,他丢出了一袋金币,扔在了地上。
他把艾妮塞带走了。
从理智上,他并不看好那些幸存者的命运——草原上,失去了部落的牧民一般下场都是很可怜的。就算他们能找到其他部落,得到收留,也会都沦为奴隶的角色。
草原上,讲的是生存,而不是人情。
艾妮塞这么一个小姑娘,若是留在那儿,跟随那些人的话……陈道临甚至怀疑,那些人会不会在半路上就把她扔掉。
毕竟她只是一个孩子。
她不能干活,只会消耗食物。
当然,离开之前,陈道临在部落的边缘地区,捡到了一头被马蹄踩死的小羊——这被他拿了回来,当做口粮。
……
艾妮塞感觉到自己被这个男人抱在怀里,一路都在行走。
这个男人走路非常快,却非常轻。艾妮塞蜷缩着身子,在这个男人的怀中,却仿佛就躺在自己家的毛毡子上。
他走的很稳,很稳,很稳……
艾妮塞睡了几次,又醒了几次,做了好多个梦,梦见过父亲,梦见过哥哥,梦见过阿妈,也梦见过弟弟,还梦见了那个瘸腿大叔。
可梦里,家里那么多人,却惟独看不见自己——他们都仿佛看不见艾妮塞。
几次梦,几次醒,几次落泪。
傍晚的时候,陈道临又停下了休息。
他自己倒是不累。但是羊和狗还有马却吃不消了。
他几次想丢掉这些“累赘”,但想到这些东西是怀里的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唯一拥有的东西了,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
(记得杜微微那个小妞说我是妇人之仁,看来老子的确是啊……)
晚上的时候,陈道临熬了一锅羊肉汤,然后几乎用半强迫式的,强行给艾妮塞灌了一碗。
小女孩一边流泪,一边咳嗽,咳得撕心裂肺,陈道临却只是强硬的狠下心肠。
“你若是不吃,我就杀你的狗!杀你的羊!杀你的马!”
在陈道临说出这样的话之后,艾妮塞沉默了会儿,畏惧的看着陈道临,然后抓起了一块羊肉,汤水湿淋淋的,就拼命往嘴巴里塞,一边塞,一边哭。
天色彻底黑下来的时候,艾妮塞终于不哭了。
她抱膝坐在火堆旁,远远的。陈道临不忍心,把她抱了过来,距离火堆近一些。
入夜的时候,陈道临正心中想着别的事情,忽然就听见坐在火堆旁的艾妮塞,轻轻的在唱着什么。
是的……仔细的听了两遍,这个小妮子,在唱着一段调子很奇特的歌谣。
嗓音尖尖的,脆脆的,当然也有几分疲惫的嘶哑,几分凄凉。
但是她的确是在唱歌。
“天上的星星闪哟……
姑娘的头发长长。
头发长长哟,
剪一茬,长一茬。
就像那地上的青草长长。
远远的圣山高哟……
小伙的眼睛亮亮。
眼睛亮亮哟。
睁开看,好姑娘。
就像那圣山的白雪茫茫。”
听到这里,陈道临还没有想太多,只觉得小姑娘应该是惆怅思念家人,才会唱这样的乡谣。
可接下来,这歌谣的调子忽然一变!
“天上的星星闪哟!
王的弯刀闪亮。
牧民的头颅长长哟,
就像草原上的青草长,
割一茬,长一茬!
王的弯刀闪亮,
谁人征我父!谁人杀我母!谁人屠我族!”
咯噔!
当听见“谁人征我父!谁人杀我母!谁人屠我族!”的时候,陈道临心中就陡然狠狠一沉!
他盯着艾妮塞的脸,却发现这个小姑娘的脸上,满是阴霾。
陈道临心中想着,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孩子。
而就在这个时候,艾妮塞忽然爬了起来。
小小的身子,步伐蹒跚,歪歪倒倒的走到了陈道临的身边来。
她忽然就跪坐在了陈道临的面前。
小姑娘那乌溜溜的眼睛里,有一丝稚气,却还有一丝坚定。
她抬起头,仰起下巴,看着陈道临的眼睛。
然后她忽然双手解开了自己头发上已经散乱的辫子,让头发披散了下来。
然后她从怀里摸了摸,摸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的摸出了一把劣质的牛骨梳子——梳齿已经断掉了好几根,颜色也泛黄了。
小姑娘双手捧着梳子,就这么跪在陈道临的面前。
她在吧嗒吧嗒掉眼泪,但是尖尖细细的嗓音里,却带着一丝远远超出她年纪的坚定。
“阿爸告诉过我,阿妈告诉过我,哥哥也告诉过我……他们都说,圣山上的神人,都是神通广大,有许多许多非常不凡的本领。神仙大人,我知道您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您救了我的命,庇护了我……我不知道怎么感激您。我只想哀求您,能教我那些神人才会的本领,哀求您,为我的阿妈和弟弟,还有死去的族人讨回公道。哀求您!哀求您!哀求您!”
说到最后,小姑娘泣不成声,她小小的身子都在哆嗦着,却坚持把话说了下去:
“我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几头羊,一匹马,还有一条狗……我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远远不足给您的酬劳。我只能把我自己献给您……请让我做您的女奴吧,我会用我一生的时间侍奉您,我可以为您放牛牧羊,我可以为您跑马,我可以为您割草,所有的活我都可以去做,我会拼尽所有的力气去做,我每天只用吃一点点食物就可以了,我做活也绝不会偷懒!哪怕您用鞭子抽打我,我心中也只会对您赞美,绝不会有一丁点怨恨。
等,等……”
说到这里,艾妮塞哭得有些颤抖:“等,等我长大了,我长大了一些……我,我,我还可以做您的女人。阿爸和阿妈说,我长大了以后会很漂亮的,我还可以为您生孩子!阿妈生了哥哥,生了我,还生了弟弟。我……我是阿妈的女儿,我将来也一定能生很多很多!我……我什么都愿意奉献。神仙大人,只是……哀求您!哀求您!”
说完这些,艾妮塞开始用力的磕头。
她额头上沾满了草屑。
陈道临有些愣住了。
他盯着面前的这个小女孩。
那张前天初见的时候,单纯惶恐紧张如小鹿一般,吃糖的时候会露出猫咪一样的满足微笑的小姑娘,那清澈而淳朴的眼神……
此刻,却满脸悲痛,额头红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