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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理”,就该以协助科长为主要工作,可科长除了医务以外全得听他的。
我们叫他“老协”,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大。眼裂很小,几乎都是黑眼球,注视你的时候
像只枪口。说话时喜作大幅度的手势,全不像高原上的人因为缺氧而动作粘糊缓慢,他是呼
呼有风,很有权威的样子。
“会议由你掌握,我参加。”老协拍拍我的肩膀。
虽已是五月,我们依旧穿着棉衣。透过里外两层布和厚厚的棉絮,我感到他手劲很大。
老协是绝不容许别人拍我们的,但他自己例外。
我根本不想当这个倒霉的班长。不是女人的功名欲天生弱,而是这个小官太难当。大家
都是同一天入伍,好像一胎所生的孪生姐妹,谁也不服谁。加上女孩子事多,今天肚子疼出
不了操,明天两个人闹别扭哭天抹泪……我可不愿负这么大责任!
游星想当,这我知道。将门出虎子,肯定也出虎女。我父亲不过是工厂里的一名工人,
从学徒到退休没领导过任何一个人。当然,我妈除外。
我把让贤的意思同老协说过,老协说:“让游星当,是她领导我还是我领导她?”我就
没法再说什么了。
“一帮一不就是自由结合,两人部愿意,就一对红了吗?”我觉得挺简单的事,干吗这
么如临大敌!
“那怎么能成!你以为这是谈恋爱,王八瞅绿豆,对了眼就成,就一对红了?总要分出
个好坏,萝卜白菜搭配着来。要不,乌龟找王八还不成了一对黑!”老协谆谆教导我。
我的脸像涂了消毒酒精,先发凉后发烧。谈恋爱这些词,是女兵们的大忌。老协三令五
申不断强化,紧箍咒每天念三遍。我们终于像巴甫洛夫条件反射的实验狗,听到这个词就胆
颤心惊。老协是我们的直接领导,他说,只有忍着听下去。要是别人,当场摔给他一个脸
子!
“只是班里谁算萝卜?谁算白菜?”我问。其实老协这个比喻并不精彩。在高原,萝卜
白菜都是极金贵的。
老协盯着我,不回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想来我这个当班长的,该算在萝卜堆里。其余人呢?我认为是萝卜的,老协没准认为她
是白菜,于是我说:“您看先把班上同志分成两组,再一对对掺起来,行吗?”
老协很满意我立竿见影的进步,大笔一挥,把我的班分解为两大阵营。他把游星归在白
菜堆里了。
会在女兵宿舍开。乍停了炉火,屋里凉得悸骨。女孩子们特有的冰清玉洁,窗户、碗柜
上悬垂的白色纱布,更增添了寒意。
游星把黑羊毛的皮大衣拉开盖在腿上。老协扫了一眼刚要说活,游星抢先道:“我有关
节炎。”
“大家都像你一样,还怎么打仗!”老协依旧批评。
“大家绝不会都像我一样,我就是我。”游星很骄傲地说。
我真为游星捏一把汗。她聪明、能干、技术好,就是嘴巴太锋利了。
是的。没有人敢和游星一样。大家都规规矩矩坐着,会议进展顺利。蒙在鼓里的众姐妹
不知道自己是萝卜还是白菜,按照老协私下的方案,一一结成对子。
我和芦花一对红。说实话,她不该算白菜。人很内秀,长得温顺甜美、性格安安静静。
她是农民的女儿,真正的三代贫下中农。农村女孩能当上兵的很少,真是万里挑一。芦花不
知怎么就被挑上了。人们刚一看到她的相貌,就认为有这样漂亮脸蛋的女孩子一定很妖,待
发觉她确实是安分守己的女孩,便格外对她怜爱。也许她的一帆风顺,凭的就是这份长相上
的福气。
老协说我工作多,该有个省心的一帮一对象,就把芦花编给我。
“班长,以后你多帮助我。”芦花真会说,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开一次会,搞一项
活动,就好像重新认识一次。
大家都没事了,正准备散会,游星一把掀开大衣,站到地上:“报告!我有个问题。我
那一半红探亲去了,在这段时间内,我是否单独红下去?”
这是个疏忽。原本一一对应,偏巧游星那个伴家有急事,破例下山了。
老协一时愣住。
“请问,我是不是可以到别的单位找个人红下去,比如炊事班?”游星不失时机地抖出
自己的企图——她嘴馋爱吃。
“那不成。炊事班都是男同志。”老协这一回反应挺快,而且马上有了对策:“这样
吧!游星和周一帆结成一对红。至于芦花同志,和我结成一对红。怎么样?”
芦花笑眯眯的。大家都羡慕芦花的好运气。和协理员一对红,入党提干的把握大多了!
“哟!协理员你不也是男同志吗?”游星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我……我是男同志不假,可我这个男同志同别的男同志不一样。我是你们的领导,相
当于……对,相当于中性。你们连我都信不过,还能进步吗?”老协咻咻吐气。
看来游星和我是要同甘苦共命运了。真有点打怵,和她在一起,只怕不知谁是萝卜,谁
是白菜。
谁知游星嘻嘻一笑,说:“协理员,那多余出来的是我也不是芦花呀!按理说,该我和
您一对红!”
老协无可奈何地摆摆手说:“算啦算啦!我倒有个发明,干脆你们三个组成个一对半
红,没准还成个新典型新创造呢!”
三
高原是地球苍老的额头。
高原是缓慢隆起的。它不慌不忙像个知道要赶远路的智者,有条不紊地跨过一层层台
阶。那种突兀陡峭而秀丽的山,是初出茅庐的乳儿,它们长不了多高就要夭折在精雕细刻的
险峻中,犹如儿童搭起的单薄的积木。只有浑重的看不出膨胀的然而却是持之以恒楔而不舍
的堆积,才能铸造出最高但最寂寞的莽原。
高原的景象不应该是凡人所能看到的。它在冰雪的冷藏中保存了亿万斯年,严守着它生
成时的模样。冰川织就的长纱逶迤几千米,将它包裹得如同一具白色尸身。它会冷不丁刺出
锋利的匕首,将胆敢窥视它奥秘的人,解剖为血腥的尘埃。奇寒而咸猛的山风,犹如铁制的
鬃毛,每一根都可以扫瞎你的双眼。高原有无数透明的吸盘,像硕大无比的章鱼,贪婪地吮
吸着活的生命的每一根羽毛每一次呼吸。它把偶然穿越的飞鸟和勇敢的探险者,游戏般地摆
在雪的祭台上,一任它们百年新鲜。
高原是那样的浑然一体:国界横贯高原,是一道稀疏的篱笆。
高原师就是看守篱笆的人。
看守篱笆自然需要勇敢和机智,但你首先是要学会不被高原扼死。要活得健壮,活得潇
洒。
聪明的游星终于错了一回,那个做工毛糙的慰问袋,不是什么黑胖姑娘绣的,而是广东
湛江某小学的少先队员们寄来的,要求亲爱的边防军叔叔们把袋里的葵花籽种到国境线上
去,这样葵花盛开的时候,我们就有了一条金色的国界。
“这群孩子真是,大老远的捎点瓜子来!”芦花叹了一口气。
游星嗑开一粒,顿时浓郁的清香熏着我们的鼻子,使人精神陡然一振。
这是成熟的种子所具有的属于绿色植物的味道。
严格说起来,葵花籽可不是瓜子,瓜子是炒熟了的,葵花籽可是有生命的。
“我说游星,你别吃了好不好?要嗑,炊事班的库房里有几麻袋瓜子。凭你跟他们的交
情,能要一脸盆回来,于吗非吃这有数的东西!”我看不惯游星的饕餮。
“炊事班那瓜子能吃吗?都是山下基地炒好了运上来的,还能嗑开吗?周一帆,你心疼
了是不是?可我也没吃你那一份啊?来,拨堆,按咱们班人头数分,我绝不多吃多占……”
她抖起小袋子,哗啦啦,倾倒在床单上。
“我的床单刚洗过……”芦花嘟囔。
葵花籽饱满硕大,略微带点紫色,每一枚都有粗细两道匀称的白杠。
那一刻,突然很静,听得见山风在石头曲折的孔隙蛇行时的呜咽。
游星把一粒抵到嘴唇的葵花籽又放下了。却仍不服软:“这帮小家伙也真够呛,单知道
边防线上有叔叔,就不知道有阿姨了吗?”
芦花用手指叉起葵花籽,又听凭它们从指缝流下,说:“真是好种子!怕是一颗颗挑出
来的,难为他们了!班长,你给湛江的小学生们写封回信吧,就说在最高的雪山上,既守卫
着男边防军叔叔,也有守卫的女边防军阿姨……”
“这不是废话吗?既是女的,必是阿姨。还有男阿姨吗?”游星又在吹毛求疵。幸好她
还没当场纠正芦花把湛江念成甚江。
吃苦受累的事总是班长来做。大家决定由我执笔给孩子们写封回信,就说驻守在祖国西
部阿里高原的解放军阿姨收下了葵花籽和他们的一片心。谢谢啦!只是这里是海拔五千米以
上的雪山、奇寒缺氧,国境线上又很不安宁,种不成金色葵花。请他们原谅。
“我给你糊一结实信封。从咱们这儿到那个港口,恐怕有一万里地。”芦花找剪子和浆
糊。
“把葵花籽搁炉台上烤熟了吃吧?病房里还有炉火。”游星跃跃欲试。
“咱们不能试一试吗?国境线当然不可能了,就在咱们院子里挖个坑。”我终于把心里
的想法说出来,主要是这些小炮弹似的种籽太可爱了!
“地越瘦,种子越得壮。真没准能活呢!”芦花开始挑种子。她是农民的女儿,说到农
活,立刻抖擞起来。
“好吧!我就等着吃咱们自个儿种出来的瓜子啦!”这就是游星表示赞同的方式。
“那这封信咱们就先不发了。明天就种,现在正是高原上最暖和的季节。”我郑重宣
布。
剩下的时间,干什么呢?
高原的夜晚,很长很黑。
我们不能到外面游荡聊天。一是有狼二是怕老协说影响不好。三个人经年累月活在一个
屋檐下,谁家里有什么事,小时候有什么经历,早已在无数次晾晒后再无一丝新鲜的水分。
“打扑克吧!”游星不知从哪摸出一副牌,镀着塑料膜,十分精美,显然是篱笆那边的
货色。高原师里极少见。
“哪来的?”我问。“这是四旧。”我补充。
“我一不能偷二不能抢,只能是人家送的呗!”游星挑战似的把牌洗得像旋转风车,
“这是新的。”
芦花好奇地抚弄着牌。
游星干脆做出要把扑克收起来的样子。
我要坚持不让玩,除了显出胆小,也会失去群众。“玩吧!不过咱们把灯熄了,打着手
电玩。要是万一老协来了,咱们就装睡。”我咬着牙说。
大家相视一笑。共同去做一件诡秘的事情最能增进友谊。
芦花不会任何一种打法。我们从“争上游”开始。
突然,有人敲门。
我们立即屏息,熄了电筒。窗帘原本就掖得严严实实。只要我们坚持住无声无息,敲门
人就应该以为我们睡下。自动离去。
来人不急不恼,徐缓然而顽强地很有风度地敲着,大有鏖战到天亮的气概。
“谁这么讨厌!我去看看!”游星用哈气吐出这句话,蹑手蹑脚地从窗帘缝往外瞄。
这能是谁呢?年轻的军人,是绝不敢在这种时分私闯女兵的深闺。号称中性的老协倒是
时有巡察,但他会在半里地外嚎得震天响,以示自己的冰清玉洁。
其后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