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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失望了,这位禅师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与他谈论一些他早已熟知的佛经禅理,他慢慢地失去了兴趣。而禅师也渐渐无言,双方陷入了沉默。
在这漫长的沉默之中,王守仁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他开口发问,打破了沉寂。
“有家吗?”
禅师睁开了眼睛,答:
“有。”
“家中尚有何人?”
“母亲尚在。”
“你想她吗?”
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即刻的回应,空荡荡的庙堂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了窗外凌厉的风声。
良久之后,一声感叹终于响起:
“怎能不想啊!”
然后禅师缓缓地低下了头,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个回答并不符合出家人的身份。
王守仁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惭愧的人,严肃地说道:
“想念自己的母亲,没有什么好羞愧的,这是人的本性啊!”
听到这句话的禅师并没有回应,却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他庄重地向王守仁行礼,告辞而去,第二天,他收拾行装,舍弃禅师的身份,还俗回家去探望自己的母亲。
寺庙的主持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上门求佛的人竟然把自己的禅师劝回了家,要让他再呆上几天,只怕自己这里就要关门了,便连忙把王大人请出了庙门。
王守仁并不生气,因为在这里,他终于领悟了一条人世间的真理:
无论何时,何地,有何种理由,人性都是不能,也不会被泯灭的。它将永远屹立于天地之间。
转折
正是从那一天起,王守仁意识到:朱熹可能是错的。
他开始明白,将天理和人心分开是不对的,人虽然有着种种的欲望,但那是正常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强行用所谓的天理来压制绝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王守仁并不知道,经过十几年的思考和求索,他已经在无意识中突破了朱圣人的体系,正向着自己那宏伟光辉的目标大踏步地前进。
可要想走到这条圣贤之路的终点,他还必须找到最后,也是最为关键的疑团的答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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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他不赞成朱熹的“存天理,去人欲”,也不认可人心和天理的分离,但“理”
毕竟还是存在的,只有找到这个神秘的“理”,他才能彻底击溃朱熹的体系,成就自己的圣贤之路。
可是“理”在哪里呢?
这又不是猪肉排骨,上对门王屠户那里花几文钱就能买到,奇珍异宝之类的虽然不容易搞到,但毕竟还有个盼头。可这个“理”看不见摸不着,连个奋斗方向都没有,上哪儿找去?
于是唯一的方法只剩下了“格”。王守仁只能相信 程颐老师的话了,今天“格”一个,明天“格”一个,相信总有一天能“格”出个结果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啥都没有“格”出来,王守仁十分苦恼,他开始意识到可能是方法不对,可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整日冥思苦想,但无论如何,他依然坚定地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是能够成功的。
因为他隐约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接近了那个最终疑团的谜底。
成功确实就要到来了,可是老天爷偏偏不做亏本买卖,在将真相透露给王守仁之前,它还要给他一次沉重的打击,考验他的承受能力,以确认他有足够的资格来获知这个最大的秘密。
这就是之前提到过的六部九卿上书事件,事实证明,哲学家王守仁先生不是一个只会整日空想漫谈的人,他有着强烈的正义感和勇气。南京的言官戴铣上书被廷杖,大家都上书去救,由于刘瑾过于强势,很多人的奏折上都只谈从宽处理,唯独这位仁兄,不但要救人,还在奏章中颇有新意地给了这位司礼监一个响亮称呼——权奸。
刘瑾气坏了,在当时众多的上书者中,他特别关照了王守仁,不但打了他四十廷杖,还把他贬为贵州龙场驿的驿丞。
这个职位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贵州龙场招待所的所长。龙场就在今天的贵州省修文县(贵阳市管辖)境内,在改革开放的二十一世纪,那地方都还算不发达地区,在明代就更不用说了,压根就没什么人,那里的招待所别说人,连鬼都不去住。
王守仁原先大小也是个六品主事,结果一下子变成了王所长,那么龙场招待所所长是几品呢?
答案是没品。也就是说大明国的官员等级序列里根本就没这一号人物,基本算是清除出高级公务员队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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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天资聪慧,进士出身的王哲学家就此落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可这还没完,还有一场更为严峻的生死考验在等待着他。
刘瑾是一个办事效率很高,做事很绝的人,他罢了王守仁的官,打了他的屁股,却并不肯就此甘休,为了一解心头之恨,他特地找来了杀手,准备在王守仁离开京城赴任途中干掉他。
这一招确实出人意料,一般说来很难防备,可惜刘瑾并不真正了解王守仁。这位兄台虽然平日研究哲学,每天“格”物,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他还有着另外不为人知的一面。
王守仁从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应该算是个人精,连他那考上状元的爹都被折腾得无可奈何,初中文化的刘瑾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早就料到刘瑾不会放过他,便在经过杭州时玩了一个把戏,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丢进了钱塘江,为了达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目的,王哲学家做戏也做了全套,还留了封遗书,大意是我因为被人整得很惨,精神压力太大,所以投江自尽了。
这一招很绝,杀手们听说这人已经自尽,就回去交差了,更搞笑的是连杭州的官员们也信以为真,还专门派人在江边给他招魂。
而与此同时,魂魄完好的王守仁已经流窜到了福建,他虽然保住了命,却面临着一个更为麻烦的问题——下一步怎么办?
不能回京城了,更不想去贵州,想来想去也没出路,看来只能继续流窜当盲流了。
可盲目流动也得有个流动方向才行,往南走,还是往北走?
在武夷山,王守仁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因为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个老朋友,他乡遇故知,王守仁高兴之余,便向对方请教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的这位朋友思考了很久,给了他一个天才的建议:
“还是算一卦吧。”(似曾相识)
于是,一百多年前老朱同志参加革命前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在王守仁紧张地注视下,算卦的结果出来了:利在南方。
那就去南方吧。
王守仁告别了朋友,踏上了新的征途,但他仍然不愿意去贵州,便选定了另一个命运的转折点——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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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的父亲王华正在南京做官,而且还是高级干部——吏部尚书。但王守仁此去并非是投奔父亲,而且是秘密前往的,因为他已经在中央挂了号,稍有不慎,可能会把父亲也拉下水。他之所以要去南京,只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情没有了结。
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一个传统古板的读书人,他并没有什么伟大的梦想,只希望儿子能够追随自己的足迹,好好读书做人,将来混个功名,可现实是残酷的,自己从小胡思乱想就不说了,十几年都没让他消停过,好不容易考中了个进士,现在还被免了官。
事到如今,前途已经没有了,要想避祸,看来也只能去深山老林隐居,但在这之前,必须给父亲一个交待。
于是他连夜启程赶往南京,见到了他的父亲。
父亲老了。
经过二十多年的岁月磨砺,当年那个一本正经板着脸训人的中年人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满面风霜的老人。
见到儿子的王华十分激动,他先前以为儿子真的死了,悲痛万分,现在见到活人,高兴得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不断地抹着眼泪。
王守仁则生平第一次用愧疚的语气向父亲致歉:
“我意气用事,把功名丢了,对不起父亲大人。”
可是他听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意外的答案:
“不,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对。”
王守仁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欣慰颔首的父亲,他这才明白,那个小时候刻板地管束自己,看似不通情理的父亲,是一个善良宽容的人。
经过与“劣子”长达十余年的不懈“斗争”,王华终于了解了儿子的本性和追求,他开始相信,这个“劣子”会成就比自己更为伟大的事业,他的未来不可限量。
父子交谈之后,王华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王守仁叹了口气:
“我在这里只会连累父亲,京城也已回不去,只能找个地方隐居。”
这看来已经是唯一的方法,但王华却摇了摇头。
“你还是去上任吧。”
上任?哪里上任?去当所长?
“毕竟你还是朝廷的人,既然委任于你,你就有责任在身,还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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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同意了,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就这样,拜别了父亲,王守仁带领着随从,踏上了前往贵州龙场驿站的道路,在那里,他将经受有生以来最沉重的痛苦,并最终获知那个秘密的答案。
悟
王所长向着他的就职地前进了,由于他的父亲是高级干部,所以多少还给了他几个随从下人陪他一起上路, 但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只知道是跟王大人的儿子去就任官职。
这么好的差事大家积极性自然很高,一路欢歌笑语不断,只有王守仁不动声色,因为只有他知道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毕竟这件事情不能声张,那些随从们平日工作轻松,业余时间都在秦淮河边(明代著名的红灯区)搞娱乐活动,听说是王尚书的儿子去上任才跟来的,要是让他们知道此行是去贵州龙场当招待所服务员,早就跑得一干二净了。
可纸毕竟包不住火,走着走着,随从们发现不对劲了,好地方都走过了,越走越偏,越走越远,老兄你到底要去哪里啊?
王守仁还是比较实诚的,他说了实话:
“我们要去贵州龙场。”
随从们的脸立马就白了,王大人你太不仗义了,那里平时可是发配犯人的地方啊!
面对着随从们的窃窃私语,王守仁十分坦然:
“如果你们不愿意去,那就回去吧。”
看着犹豫不决的随从,王守仁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拾起行李,向前方走去。
夕阳之下,王守仁那孤独的身影越来越远,突然,远处传来了王守仁的大声吟诵:
客行日日万锋头,山水南来亦胜游,
布谷鸟蹄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蛮烟喜过青扬瘴,乡思愁经芳杜州,
身在夜郎家万里,五云天北是神州!
“天下之大,虽离家万里,何处不可往!何事不可为!”王守仁大笑着。
在这振聋发聩的笑声中,随从们开始收拾行装,快步上前,赶上了王守仁的脚步。
王守仁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是值得钦佩的,可是真正说了算的还是革命现实主义。
当他历经千辛万苦,爬山沟,游小河,来到自己的就职地时,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地方叫做龙场——龙才能住的场所。
此地穷山恶水,荆棘丛生,方圆数里还是无人区,龙场龙场,是不是龙住过的场所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人呆的地方。
而不久之后,王守仁就发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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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来到此地,准备接任驿站领导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老弱不堪的老头和二十几匹瘦马,他十分奇怪,便开始问话:
“此地可是龙场?”
“回王大人,这里确是龙场。”
“驿丞在哪里?”
“就是我。”
“那驿卒(工作人员)呢?”
“也是我。”
“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我而已。”
王守仁急了:
“怎么会只有你呢?按照朝廷律令规定,这里应该是有驿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