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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只是路过,就便来坐一坐,一会就走。
“我也没什么事,”他说。
“没关系……”她也说了声,声音很轻。
之后,他们都沉默了。
“你们继续说你们的,我来取暖,寒流来了。等风小一些,我还得赶回去,”
我说。
“不,你来得正好,”她说,下面就又没话了。
“应该说我来得不巧。”你想你还是应该起身。
你这朋友不等你起身便按住你肩膀说:
“你来了正可以一起谈点别的,我们俩该谈的已经谈完了。
“你们谈你们的,我听着,”她给缩在沙发里,只见她苍白的脸上一点轮廓,
鼻子和嘴都很小巧。
你没有想到,过了很久,有一天,大中午,她突然找到你门上。你开了房门,
问: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难道不欢迎?
“不,正相反。请进,请进。
你把她让进门里,问是不是你那位画家朋友告诉她你的地址。你已往见她都在
昏暗的灯光下,你不敢确认。
“也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别人,你的地址也保密吗?她反问你。
你说你只是想不到她居然光临,不胜荣幸。
“你忘了是你请我来的。
“这完全可能。
“而且地址是你自己给我的,你都忘了?
“那肯定就是这么回事,”你说,“总之,我很高兴你来。
“有模特儿来,还能不高兴?
“你是模特儿?”你更诧异。
“当过,而且是裸体的。
你说你可惜不是画家,但你搞业余摄影。
“你这里来人都站着?”她问。
你赶紧指着房间说:
“在这里就如同在你自己家里一样,随便怎样都行。你看这房间也就知道,房
主人没一点规矩。
她在你书桌边坐下,环顾了一眼,说:
“看来这屋里需要个女主人。
“如果你愿意的话,只不过别是这房子主人的主人,因为这房子的所有权也不
属于房主人。”
你同她每次一见面就斗嘴,你不能输给她。
“谢谢,”她接过你泡的茶,笑了笑,“说点正经的。”
她又抢在你之前。你只来得及说声:
“好。
你给自己的茶杯也倒满水,在书桌前的靠椅上坐下,这才觉得安适了,转而向
她。
“可以讨论一下,先说点什么。你真是模特儿吗?我这也是随便问问。”
“以前给画家当过,现在不当了。”她吹了吹垂在脸上的头发。
“可以问为什么吗?”
“人家画腻了,又换别的模特儿了。”
“画家是这样的,这我知道,总不能一辈子总画一个模特儿。”
你得为你的画家朋友辩护。
“模特儿也一样,不能只为一个画家活着。”
她这话也对。你得绕开这个话题。
“说真的,你真是模特儿吗?我是问你的职业,你当然不会没有工作。”
“这问题很重要吗?”她又笑了,精灵得很,总要抢你一着。
“说不上怎么重要,不过问问,好知道怎么跟你谈,谈点什么你我都有兴趣的
话。”
“我是医生。”她点点头。你还没来得及接上她的话,她又问:“可以抽烟吗?
“当然可以,我也抽烟。
你赶紧把桌上的香烟和烟灰缸推过去。
她点起一支烟,一口全吸了进去。
“看不出来,”你说,开始捉摸她的来意。
“我所以说职业是不重要的。你以为我说是模特儿就真是模特儿?”她仰头轻
轻吐出吸进去的烟。
说是医生就真是医生吗?这话你没说出口。
“你以为模特儿就都很轻佻?”她问。
“那不一定,模特儿也是个严肃的工作,袒露自己的身体,我说的是裸体模特
儿,没什么不好,自然生成的都美,将自然的美贡献出来,只能说是一种慷慨,同
轻佻全然没有关系。再说美的人体胜过于任何艺术品,艺术与自然相比总是苍白贫
乏的,只有疯子才会认为艺术超越自然。
你信口侃侃而谈。
“你为什么又搞艺术呢?”她问。
你说你搞不了艺术,你只是写作,写你自己想说的话,而且随兴致所来。
“可写作也是一门艺术。
你坚持认为写作只是一门技术:
“只要掌握了这门技术,比方说你,掌握了手术刀,我不知道你是内科大夫还
是外科大夫,这也不重要,只要掌握了这技术,谁都可以写作,就像谁都可以学会
开刀一样。
她哈哈笑了。
你接着说你不认为艺术就那么神圣,艺术不过是一种活法,人有不同的活法,
艺术代替不了一切。
“你挺聪明的,”她说。
“你也不笨,”你说。
“可有笨的。”
“谁?”
“画家,只知道用眼睛来看。”
“画家有画家的感受方式,他们比写作的人更重视视觉。”
“视觉能了解一个人的内在价值吗?”
“好像不能,但问题是什么叫价值?这困人而异,各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价
值只对于持有同样价值观的人才有意义。我不愿意恭维你长得漂亮,我也不知道你
内里是否就美,可我能说的是同你交谈很愉快,人活着不就图点快活?傻瓜才去专
找不痛快。”
“同你在一起我也很愉快。”
她说着,不觉拿起你桌上的一把钥匙,在手里玩弄,你看出来她一点也不愉快。
你便同她谈起钥匙。
“什么钥匙?”她问。
“就你手里的这把钥匙。”
“这钥匙怎么了?”
你说你把它丢失了。
“不在这儿吗?”她摊开手掌心上的钥匙。
你说你以为它丢了,可此刻就在她手里。
她把钥匙放回桌上,突然站起来说她要走了。
“你有急事?”
“有一点事,”她说,随后又补充一句,“我已经结婚了。
“那恭喜你。”你有点苦涩。
“我还会再来。
这是一种安慰。
“什么时候来?
“得看我高兴。我不会在我不高兴的时候来,让你也不高兴。也不会在我特别
高兴的时候 ; ;”
“这是很明白的事,随你方便。
你还说你愿意相信,她还会来。
“来同你谈你丢失了的钥匙!
她仰头把头发掠到肩后,诡橘笑着,出门下楼去了。
61
我这位十多年来未曾见面的少年时代的老同学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是他和一位中年或者老年,或者介乎两者之间,看不出年龄也看不出性别,他说是
个女人,在种了一片菜地的一座破庙前的合影。他问我知道“荒江女侠”吗?“
我当然记得,那还是我刚上初中的时候,不知是班上的哪位同学把家藏的那种
校方禁读的长篇多卷武侠小说,什么《七剑十三侠》《峨嵋剑侠传》、《十三妹》
之类的旧书弄到学校里来,有交情的才能带回家过一宿,没交情的只能在上课的时
候,塞在课桌的抽屉里偷偷看上几眼。
我还记得,我更小的时候,有过一套《荒江女侠》的连环画片,打弹子的时候
输掉了几张,再也凑不齐全,我曾经可惜得不行。
我又记得,也是这“荒江女侠”,或是“十三妹”,或是什么别的女侠,同我
少年时性意识倍增懂懂的觉醒也有关系。那大概是从旧书铺子里来的一本连环画,
前一页画的是一枝在劲风中零落的桃花,底下的文字说明写的大抵是可怜一夜风雨
知多少,隐约的意思是这女侠被一个恶少,自然也是有武功的,霸占了。之后又有
一页,是这女侠拜了武林长者高手,学成了一手飞刀绝技,一心雪恨,终于找到了
这仇人,甩出的飞刀本钩住了他的首级,却又动了无法明白的恻隐之心,只将他一
只手臂割断,反放了一条生路。
“你相信不相信,现在还有女侠?”我这老同学问我。
“就是这照片上的她?”我弄不清他是不是在开心。
照片上我这位戴着眼镜身材高大的老同学,穿着地质队的野外工作服,神态憨
厚,我总觉得他像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中的那个书呆子彼埃尔。我读这
部小说的时候他还很瘦,只不过他那张善良的圆脸当时就戴的一付眼镜,总挂在鼻
梁上,同一位俄罗斯画家的一本托尔斯泰作品插图集中的彼埃尔有些相似。可他身
边那位只到他肩膀高的侠客,穿的同老农民一样,一件宽大的对襟大褂,大裤脚下
又是一双当兵的那种平日胶鞋,没有性别的脸上一对小眼,除了像农村女干部那样
齐耳根的短发表明她还是个女性,同我从武侠小说,画片和连环画上得来的那一身
短打,束腰提气英姿凤眼的女侠毫无相似之处。
“你别小看了她,一身功夫,杀人如割草,”他说得一本正经。
我从株州东来的路上,火车晚点了,停在一个小站上,大概是等从对面开来的
一趟特别快车。我一看站名,突然想起了我这位老同学在这地方的一个勘探队工作,
十多年来失去了联系。去年,一家刊物的编辑竟然转来了他寄给我的一篇小说稿子,
信封上写的就这地名。我没有带上他的地址,可我想这么个小地方总不会有好几个
勘探队,不难问到,当即下了火车。他是我少年时的好友,人世间快乐事不多,老
朋友出其不意相见,正是一乐。
我从长沙经株州转车,本来也无意停留,那城市我一无亲属,二无熟人,又无
民俗,也无古可考,却也曾在湘江边上和城里转了整整一天,后来才明白无非是为
了追溯另一个
想来都很无聊的印象。
我带着铺盖卷,像难民一样从北京赶出来,弄到我儿时曾经逃难过的这山区,
去所谓“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也已经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同一机关里
人与人的关系被反复折腾的政治运动弄得十分紧张,人人高喊革命口号,死守住自
己这一派,生怕被对方打为敌人。没想到又来了个最新的“最高指示”,军代表也
进驻到文化机关,大家伙子是全都弄到山匕来种田了。
我打出生起就逃难。我母亲生前说,她生我的时候,飞机正在轰炸,医院产房
的玻璃窗上贴满了纸条,防爆炸的气浪。她幸运躲过了炸弹,我也就安全出世,只
不会哭,是助产医师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才哭出声来。这大概就注定了我这一
生逃难的习性。我倒是已经习惯于这种动荡,也学会了在动荡的空档中找点乐趣。
众人在站台里坐在铺盖卷上傻等的当口,我把行李托给人,像一头丧家之犬,在这
城里大街小巷乱转,竟然同对方派别的一位死硬分子在一个小饭铺里遇上了。那时
猪肉定量供应,一人每月一张肉票,只能买一斤猪肉。我想他同我一样,无非想吃
顿肉食。这饭铺里居然有辣子狗肉,我和他各要了一盘。好歹都沦落在外,便坐到
一张桌上,而且不约而同争着买酒。于是一起就狗肉喝酒,仿佛并没有这场你死我
活的阶级斗争,谁同谁也不是敌人,当然谁也没有提及政治。饭桌上居然有那么多
共同可说的,关于这条老街,诸如可以买到发出稻草香味的草纸,手织的不要布票
的土布,茶叶也不凭证券定量供应,而且还可以买到北京根本见不到的五香花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