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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边的芦笠坪上,一根大毛竹顶端吊着盏雪亮的汽油灯。她头上罩着一块黑
布披巾,用个银圈在头顶束住头发,戴着个亮闪闪的大银冠,中间是盘龙戏凤,两
边各张开五片打成凤鸟羽毛状的银泊,举手投足都跟着抖动。左边的银泊片的羽毛
还扎一条花线编织的彩带,一直垂挂到腰下,身腰舞动的时候,更衬托出她的娇美。
她身穿一统束腰的黑施子,宽大的袖口露出手腕上几串银铜,全身包裹在黑头巾和
黑饱之中,只裸露出颈脖子,套在一对大而厚重的银颈圈里,胸前还挂了一把花纹
精致的长命锁,环环相扣的银锁链从微微隆起的胸脯前垂下。
她深知这一身装束比缀满五彩绣片的姑娘更令人注目,满身银饰又足以表明她
身分贵重。她那双赤脚也很美丽,芦签声中她起舞的时候脚踩上两串银阈子也晶晶
吟唱。
她来自黑苗的山寨,这山寨里出落的一枝俊秀的白兰,两片鲜红的嘴唇又像是
早春的山茶花,启开的唇间亮出螺钢般的细牙。她扁平稚气的鼻子,那圆圆的脸蛋
上,两眼更显得分开,总也微微在笑,乌黑的眼仁闪烁,更增添她异样的光彩。
她不必到河滩上去招引情郎,各个寨子里最牛气的后生,扛着两人多高彩带飘
摇的大芦空就在她面前弓腰。他们鼓足了腮帮,摇摇摆摆,退步跺脚,引得姑娘们
的百语裙在他们眼前忽忽直飘。唯独她只脚踝轻抬,转动得那么灵巧,她不光叫小
伙子个个为她折腰,还要逗他们把芦签吹破,嘴唇全吹起血泡,就洋溢那份神气,
她就有那么骄傲。
她不懂得什么叫妒恨,不知道妇人的歹毒,不明白那做蛊的女人为什么把蜈蚣、
黄蜂、毒蛇、蚂蚁同铰下的自己的头发,和上精血和唾液,还将那刻木为契的负心
汉贴身的衣裤也统统剪碎,封进坛子里,挖地三尺,再理进土里。
她只知道河那边有个阿哥,河这边有她阿妹,到了怀春的年纪,都好生苦闷,
芦空场上双双相会,姣好的模样看进眼里,多情的种子在心底生根。
她只知道等夜里火塘盖上灰烬,老人打着呼哈,小儿在说梦话,她起身开了后
门,赤脚走进花园。跟过来一个后生,头戴的银角帽,从篱笆边走过,轻轻吹着口
哨。早起阿爸叫九声,喊多了阿妈要生气,推开房门要拿律相,铺上空空没有人了。
我半夜躺在岸边屋檐下的楼板上,河面的火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也没有星
光,河水和对面的山影幽黑的连成一片,夜风中透着寒气,传来几声狼爆。我从梦
中惊醒,细听是一个还在求偶的绝望的叫唤,似歌非歌,断断续续,分外凄凉。
40
她说她不知道什么叫做幸福,她又说她该有的都有了,丈夫,儿子,一个别人
眼里看来美满的小家庭,丈夫是个电脑工程师,你知道这一行现今有多吃香,他又
年轻有为,人都说他只要弄到一个专利,就能挣上大钱。但是她并不幸福。她结婚
三年了,恋爱和新婚的那股热劲都已过去,儿子,有时候,她发现竟是个累赘,最
初有这念头的时候,她自己都吃了一惊。随后也就习惯了,她还是爱她的儿子,只
有这小东西能给她点安慰。可她没有喂过他奶,为了保持体形,她脱了白大褂在她
研究所里的浴室冲澡的时候,那些生过孩子的女同事都羡慕不已。
又是一个白大褂,你说。
是她的一个女友,她说,她总来找她说她的苦闷。她说她不能同那些有孩子的
女人整天只谈她们的孩子,上班一有空就为孩子和丈夫织毛衣。一个女人并不是丈
夫和孩子的奴隶,毛衣她当然也为孩子织过,事情就打这开始,她说她烦恼也全来
自这件毛衣。
这毛衣又怎么了?
她要你听她说下去,别打岔,她又问她说到哪儿了?
说到毛衣和毛衣惹来的烦恼。
不,她说她只有去教堂里听管风琴和做弥撒时的歌声,才得一点平静。她有时
星期天去教堂做弥撒,让丈夫看一会孩子,他也该为孩子做一点事情,不能全付担
子都落在她身上。她并不信天主,是她有一次路过教堂,现今教堂也对外开放,能
自由出入, 她进去听了一会, 以后得空时就去。她还喜欢巴哈,是的,听巴哈的
“安魂曲”,她受不了那些流行音乐,这镣绕她,她已经烦不胜烦,她问是不是讲
得太乱?
她说,她开始吃药,每天服安眠药。她看过大夫,医生说这属于神经衰弱,她
觉得非常疲劳,总也睡不够,可不吃安眠药又睡不着。她不是性苦闷,你不要误解
了,她同她丈夫也有性高潮,也不是满足不了她,你不要往那方面想,他比你年轻
得多,可他有他的工作,他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甚至有点野心,一个男人有点野
心没什么不好,他关在实验室里夜里经常加班,在家嫌孩子吵闹。她不应该这么早
有孩子,是他要的,他爱她,要她为他生个孩子,问题也就出在小孩子身上。
事情是这样的,她说她给她儿子织了件贴花的毛衣,她自己设计的花样,比展
览会上的那些儿童服装还好看,至少她这样以为。她同她所里新调来的一位同事一
起去看一个出口时装展销会,单位里发的票。那几天他们测试的仪器坏了待修,班
上没事,他们乘上班的时间去展销会上转了一圈,想看看有什么可买的没有。他陪
她去,说给他妻子也许买点什么。他们结果什么都没有买。他倒是也说她给她儿子
织的那件毛衣胜过那些展出的儿童服装,她完全能搞服装设计。那以后,她开始琢
磨,又买了本时装裁剪的书作为参考,用一块她买来一直没去做的粗毛蓝棉布同一
块她不怎么戴的头巾剪了拼接在一起,做了件露出肩膀的连衣裙,穿着上班去了。
进机房更衣之前他看见了,涛讲了一番,还说她就应该穿她自己设计的衣服。这之
后没两天,他弄来两张模特儿时装表演的票,请她一起去看。
事情主要出在这些模特儿身上。
她要你听她说下去,不,她说他说她如果容那件毛蓝布拼接的连衣裙上台,完
全能比过这些模特儿,还说她身材特别好。可她说她知道她不够丰满。他却说模特
儿并不需要乳房太高,只要腿长,身上有线条,又说她身上线条特别苗条,尤其是
她穿那件毛蓝布连衣裙的时候。她说她也真喜欢穿这件连衣裙上班,因为是她自己
做的,可她每次穿去他总要打量一番。有一次,她更衣出来,他又那么看她,还说
请她出去吃晚饭。
她于是去了。
不,她说她拒绝了,她要去托儿所接小孩,她不能把孩子晚上扔在家里不管。
他问她是不是她丈夫晚上不让她单独出门?她说不是,但她出去走动也多半带着小
孩,况且不能太晚,小孩子要早睡觉。当然她并不是晚上一个人没出去过,让丈夫
看一会孩子,总之,她不能问他晚上出去吃饭。有一天,他又请她第二天午间休息
到他家去吃中饭,让她尝尝他烧的四喜九子,他拿手的好菜。
她又拒绝了。
不,她先答应了。可他又说希望她穿那件毛蓝布的连衣裙来。
她答应了?
不,她没有答应而且说她不一定去。但是第二天,她还是穿着这件连衣裙去上
班了。中午休息时跟他去了他家。她不知道这连衣裙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只不过
拼接上两块丝绸,那条印花的丝绸巾单看甚至有点俗气,她只不过把那整块的图案
裁开拼接在胸前和腰身上,就有点特别。她并不认为她身上的线条怎么好,她丈夫
开玩笑都说她过于扁平,缺乏性感,难道一穿上这连衣裙就真那么好看?
你说问题不在于连衣裙。
那在于什么?她说她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说你没说在于什么,总之不在于连衣裙。
在于无论她穿什么她丈夫都无所谓,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她说她并不想引诱谁。
你连忙否认你什么也没说。
她说她什么也不说了。
你说她不是要找人谈谈?谈谈她的苦恼?她那位女朋友的苦恼?你让她继续说
下去。
她不知道还说什么好。
说四喜九子,他拿手好菜。
她说他全都事先计划好了,他妻子出差不在。
你提醒她原本不是看他妻子而是去吃饭,她应该估计到他妻子不在,只是不该
加以提防。
她承认是这样的,越提防心里压迫越大。
越发控制不住自己?
她没法抗拒。
在他看她连衣裙的时候?
她只好闭上眼睛。
不愿意看见她自己这样失去理智?
是的。
不愿意看见她自己也一样疯狂?
她说她都胡涂了,她没想到弄成这样,可当时她知道她并不爱他,无论从那方
面来说。她丈夫都比他强。
你说她其实谁都不爱。
她说她只爱她儿子。
你说她只爱她自己。
也许是,也许不是,她说她后来走了,再也不愿单独见到他。
但还是见了?
是的。
也还约在他家?
她说她想同他说个清楚——
你说这说不清楚。
是的,不,她说她恨他,也恨她自己。
又再一次疯狂?
别再说了!她烦恼透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讲这些,她只想这一切赶快结束。
你问她如何结束得了?
她说她也不知道。
41
我到这里的时候,两年前他已经死了。他当时是这远近上百个苗寨里还活着的
最后一名祭师,数十年来却没有再做过那么盛大的祭祖仪式。他知道自己归天的日
子不远了,还能活到这高龄,全仗他以往祭过祖宗的缘故,众多的魔鬼才不敢轻易
伤害他。他怕哪个早晨要是起不来,就过不了那个冬天。
他乘腿脚还能活动,那除夕夜,扛上堂屋里的方桌,从屋门口的石阶上下来,
摆在自家的吊脚楼前。肃瑟的河滩上没有一个人影,家家关门闭户都在屋里吃年饭。
他们如今即便祭祖先,也同办年饭一样,弄得越来越简朴。人是一辈一辈衰弱了,
这已无可挽回。
他摆上一碗水酒,一碗豆腐,一碗糯米年糕,还有邻家送来的一碗牛杂碎,在
桌子底下再搁一个扎好的糯谷把子,又在桌前堆上柴炭,就很吃力,站住歇了口气。
然后才爬上石阶,回到屋里灶堂夹来一块炭火,缓缓蹲下,趴在地上用嘴去吹,烟
子黛得他干涩的老眼流泪。终于呼的一下冒起火苗,他着实咳嗽了好一阵子,喝了
口桌上祭祖的水酒,才压了下去。
对岸苍山顶上的一线余晖消失了,河面上晚风呜咽起来。他端息着在桌前的高
凳子上坐下,踩着桌下的糯谷把子,心里方才踏实,抬头望着深黛的山脉,感到渗
和泪水的鼻涕有些冰凉。
他当年祭祖的时候,得二十四个人供他调遣,通师二人,主事二人,端道具的
二人,司礼二人,长刀二人,持酒二人,施肴二人,龙文二人,传达二人,损饭团
数人,多大的排场,少则宰牛三头,多达九头。
祭家主人光为了酬谢他就得送七道糯米:第一道,上山砍鼓树,七缸。第二道,
抬鼓进洞,八缸。第三道,拦鼓进寨,九缸。第四道,绷鼓,十缸。第五道,杀牛
祭鼓,十一缸。第六道,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