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说不是睡莲,也不是荷花,比荷花要小,比睡莲要大,就开在黑暗中,金红的花
蕊,黑暗中放出幽光,粉红的花瓣油脂一样,像玲玲小时候粉红的耳朵,不过没有
那么多茸毛,光亮得像她小手指上的指甲,啊那时候她修长的小指甲长得像贝壳,
可那粉红的花瓣并不光亮,长得耳朵样厚实,颤抖着缓缓张开。
你说你也看见了,你看见颤悠悠张开的花瓣,中间毛茸茸金黄的花蕊,花蕊也
都在颤傈。是的,她说。你握住她的手。嗅,不要,她说,她要你听她说下去,她
说她有种庄严感,是你不明白的,你难道不愿意明白吗?不愿意了解她吗?她说那
种庄严有如圣洁的音乐。她特别喜欢圣母,圣母怀抱婴儿的样子,垂下眼帘,那双
柔软的手上那纤细的手指。她说她也希望做母亲,怀抱着她的小宝贝,那纯洁的,
温暖的,肉乎乎的生命,在她胸前吸吮她的乳汁。那是种纯洁的感情,你明白吗?
你说你想明白。那就是你还不明,你真笨呀,她说。她说有一层厚厚的帷幕,一层
又一层,都垂挂着,在里面走动,人就像滑行,将丝绒的墨绿色的帷幕轻轻拂开,
在其间穿过,不必见到任何人,就穿行在帷幕的折皱之间,无声无息,声音都被帷
幕吸收了,只有一丝音乐,一丝被帷幕吸收过滤后没有一点杂质纯净的音乐,悠悠
流淌,来自黑暗中一个发出柔和的莹光的源头,流经之处都显出幽光。
她说她有个姑妈长得特别漂亮,当着她的面,时常只穿个很小的乳罩和一丁点
的三角裤,在屋里走来走去。她总想去摸摸她的光腿,但始终没敢。她说她那时候,
还是个干瘦的小丫头,她想她永远也不会长得有姑妈漂亮。她姑妈左一个右一个男
朋友,经常同时收到好几分情书。她是个演员,追求她的男人特别多,她总说她都
被他们烦死了,其实,她就喜欢这样。后来她同一个军官结婚了,那人把她看的严
严的,回去稍微迟了一点就得盘问她,还动手打她。她说她那时真不明白她姑妈为
什么不离开他,竟然能忍受这种欺负。
她还说她喜欢过一位老师,教她们班的数学,噢,那完全是一个小女孩的感情。
她就喜欢他讲课的声音,数学本来最枯燥无味,可她就喜欢他的喉音,作业做得也
特别认真。有一回考试她得了八十九分,她还大哭了一场。课堂上,卷于发下来,
她一拿到手就哭了。老师把她的卷子要回去,说给他再看看,重新判卷又给她加了
几分,她说她才不要呢,才不要呢,把卷子扔到地上,当全班同学的面止不住大哭,
那当然很丢人,为了这事她便不再理他,也不叫他老师。暑假过后,他不再教她这
班,可她总怀念这老师,她喜欢他用喉头说话,那声音特别浑厚。
28
从石矸到江口的公路上,当中拦了条红带子,我乘坐的这辆长途客车被一辆小
面包车截住,上来了带红袖章的一男一女。人只要一带上这红袖章就有一种特殊的
身分,都气势汹汹。我以为又追查或通缉什么人,幸好只查看旅客是否买了票,不
过是公路管理部门派出的检查员。
这车开出不久第一次停靠时司机已经查过一次票,一个想溜下车的农民被司机
关上车门卡住了手里一口麻袋,硬逼他掏了一张十元钱的钞票,才把他的麻袋扔到
车外。全然不顾车下那农民骂骂咧咧,司机一踏油门,起动了,那农民只得赶紧跳
开。大概是山区车辆少的缘故,坐在方向盘的位置上比车上的乘客多一层威风,一
车人对他都有种无法掩饰的反感。
谁知上车查票带红袖章的男女比司机更蛮横,那男的从一位乘客手里抓过一张
车票,朝司机勾勾手指:
“下来,下来!”
司机竟也乖乖下车。那女人填写了一张单子,罚他三百元,是那张漏了撕角三
元的车票的一百倍。一物降一物,不只在自然界,也是人世的法则。
先是听司机在车下解释,说他根本不认识这乘客,不可能拿这车票再卖,继而
又同检查人员争执起来。不知是由于实行了新的承包制司机的收入超过他们,还是
就为了显示红袖章的威严,他们铁面无私,毫不通融。司机大吵大闹之后又做出一
副可怜相,苦苦央求,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车还是走不了。无论是罚款的还是
被罚的都忘了这一车关在车里在烈日下蒸烤陪罚的乘客。众人对司机的反感又愈益
变成对红袖章的憎恨,全都敲窗子叫喊抗议,戴红袖章的女人才明白她已成为众矢
之的,赶紧扯下罚款单,朝司机手里一塞。另一位扬了一下手中的一面小旗,检查
车开了过来,他们这才上车,一阵灰尘,扬长而去。
司机却朝地上一蹲,再也不肯起来。众人从车窗探出头来,不免好言相劝。又
过了半个多小时,人渐渐失去耐性,开始对他吼叫,他这才好不情愿上了车。
刚开了一程,路过一个村子,并无人上下,车却在路边停住,前后门噗嘘两下
全开了,司机从驾驶舱跳下去,说了声:
“下车,下车!这车不走了,要加油。”
他一个人迳自走了。一车人先还都赖在车上,白白发了通牢骚,见无人理会,
只好一个个也都下车。
公路边上除了家饭铺,还有个卖烟酒杂货的小店,支出个凉棚兼卖茶水。
太阳已经偏西,棚子下还很燥热。我连喝了两碗凉茶这车还不见加油,司机也
没他人影。奇怪的是凉棚下或是树荫里歇凉的一车乘客不知不觉都已走散。
我索性进饭铺里去搜寻,只有空空的方桌和板凳,真不明白人都那里去了。我
找到厨房里才见到这司机,他面前的案板上摆着两大盘炒菜,一瓶白酒,老板陪坐
正同他聊天。
“这车什么时候走?”我问,自然没好气。
“明天早起六点,”他也没好气回我一句。
“为什么?”
“你没见我喝酒了?”他反问我。
“罚你款的不是我,你有火也不能冲乘客来,怎么这都不明白?”我只好耐住
性子说。
“酒后开车要罚款你知道不知道?”
他果真喷着酒气,满脸一副无赖的样子,看着他嚼食时皱起的头皮下的一双小
眼,我一股无名火起,恨不能抓起酒瓶朝他砸过去,于是赶紧从饭铺里出来。
我回到公路上见到路边这辆空车,才顿时醒悟到人世本无道理可言,不乘车不
就免除了这些烦恼?也就无开车的乘车的无查票的无罚款的,可问题是还得找个地
方过夜。
我回到茶棚子,居然有一位同车的也在。我说:
“这车他妈的不走了。”
“知道,”他说。
“你哪里过夜?”
“我也在找。”
“这一车的人上哪里去了?”我问。
他说他们是本地人,怎么都有个去处,也不在乎时间,早一天晚一天对他们来
说无关紧要。唯有他,来自贵阳市动物园,他们收到印江县的一个电报,说是山里
的农民逮到了一头四不像的怪兽,他必须今晚赶到县城,明早还要进山,晚去了怕
这东西死掉。
“死就死吧,”我说,“能罚你款?”
“不,”他说,“这你不明白。”
我说这世界没法子明白。他说他说的是这四不像,不是世界。
我说过四不像和世界难道有好大的差别?
他于是掏出一张电报给我看,上面的电文果真写道:“本县乡民活捉一四不像
怪兽,火速派人鉴别。”还说他们动物园有一回得到一个电话,说是山水冲下来一
只四五十斤的大娃娃鱼,等他们派人赶到,鱼死了且不说,肉都叫村里人分吃了,
尸体无法复元,标本当然也做不成。他这会务必等在公路边上,看有没有车子可截。
我同他在公路边上站了好一会,有几辆货斗开过,他一再摇晃手上的一纸电文,
人都不予理会。我又没有拯救这四不像或者这世界的任务,何必在此吃灰?索性到
饭铺吃饭去了。
我问瑞菜来的女服务员,这里能不能留宿?她好像我问的是她接不接客,狠狠
瞪了我一眼,说:
“你没看见?这是饭铺!
我心里发誓再也不乘这车,可前去少说上百公里,要徒步走的话至少得两天。
我再回到公路边上,动物园的那人不在了,也不知他搭上便车没有。
太阳快要下山,茶棚里的板凳收了进去。公路下方传来略步鼓声,不知又闹什
么名堂。从上看去,坡下村寨里一家家瓦顶披连,相间的屋场上霜的石板。再远是
层层水田,早稻收割了,有的田里乌泥翻起,已经犁过。
我循着鼓声向坡下走去,有个农民从田埂上过,挽着裤脚,一腿肚子泥巴。更
远处,有个孩子牵着牛绳,把牛放进村边的一口水塘里,我望着下方这片屋顶上腾
起的炊烟,心中这才升起一片和平。
我站住了,听着村寨里传来的鼓声。没有司机,没有戴红袖章的检查员,没有
这惹人生气的汽车,也没火速鉴别四不像的电报,一切复归于自然。我想起我弄到
农村劳动的那些年里,如果没有后来的转机,我不也同他们一样照样种田?也一腿
肚子泥巴,放工之后,甚至懒得就洗,并没有现在的焦躁。我又何必急着去哪里?
没有比这暮色中的炊烟,瓦顶,这又逼近又遥远的鼓声更自然的了。
反反复复的鼓点像在诉说一个没有言辞的传说,喃喃呐呐。水色天光,变得灰
暗了的屋顶,那屋场间接缝依稀可辨灰白的一块块石板,晒得暖和的泥土,牛喷出
的鼻息,从屋场传来吵架样的说话声,还有晚风,头顶上树叶飒飒的抖动,稻草和
牛栏里的气味,搅水的声音,不知是门轴还是水井上木轴转的吱呀作响,叽叽喳喳
的麻雀和什么地方一对落巢的斑鸠的咕嗜声,女人和小孩子的尖声叫唤,苦艾的气
味和飞鸣的虫子,脚下表面晒干了底下还松软的泥巴,潜在的欲望和对幸福的渴求,
鼓声在心里唤起的震动,也想打赤脚和坐到人家磨得乌亮的水门槛上去的愿望,都
油然而生。
29
天门关的巫师差人来木匠坪要老头子做一个天罗女神的头像,说的是腊月二十
七亲自来请,要供奉到神坛上。来人送来了一只活鹅,算是定钱,他要按时做得了,
就再给他一罐米酒,半片猪头,正好够他过年。老头子当时惊凛了一下。观音娘娘
主生,天罗女神主死,女神是来催他性命的。
这些年来,除木匠活外,他没有少做偶像,给人家雕财神爷,雕捡斋和尚,雕
了愿判官,给傩戏班子还调过整套整套的脸壳,那半人半神的张开山,半人半兽的
马帅,半人半鬼的小妖,还有供人开心取乐的歪嘴子秦童,也还给山外的人雕过观
音菩萨,可就是,真的,还没有人请过主宰性命的凶煞天罗女神,女神是向他索命
来了。他怎么这样糊涂就接受下来?只怪他老了,怪他太贪。人只要肯出财物,要
什么他就雕什么。人都说他雕的像一个个活灵活现,一看就知道是财神爷。是灵官,
就是笑罗汉,就是捡斋和尚,就是了愿判官,就是开山莽将,就是马帅和小妖,就
是观音菩萨。他从来没见过观音菩萨,他只知道观音菩萨也是送子娘娘。是山外来
得一个婆娘,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