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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住了,立刻又说,“夏天游客多的时候,我们这里也住客。”
我便由她目光领着,跟她进屋里去。堂屋的板壁上,半边贴满了彩印的绣像连
环画樊梨花的故事。我小时候似乎听说过,可也记不起是怎样一回事了。
“你喜欢看小说?”我问,指的当然是这类章回小说。
“我特别喜欢听戏。”
我明白她指的是广播里的戏曲节目。
“你要不要擦个脸?我给你打盆热水来?”她问。
我说不用,我可以到灶屋里去。她立刻领我到灶屋里,操起个脸盆,手脚麻利,
就手从水缸里勺了一勺水,擦了擦脸盆,倒了,从灶锅里又勺了一瓢热水,端到我
面前,望着我说:
“你到房里去看看,都干干净净呢。”
我受不了她湿润的目光,已经决定住下了。
“谁呀?”一个女人低沉的声音,来自板壁后面。
“妈,一个客人,”她高声答道,又对我说:“她病了,躺在床上,有年把了。”
我接过她递来的热手巾把子,她进房里去了。听见她们低声在南响咕咕说话。
我擦了擦脸,觉得清醒些了,拎上背包,出门,在院子里磨盘上坐下。她出来了,
我问她:
“多少水钱?”
“不要钱的,”她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塞在她手里,她拧着眉心望着我。我下到路上,等走
出了一段路才回头,见她还捏着那把钱站在磨盘前。
我需要找个人倾吐倾吐,从床上下来,在房走动。隔壁的地板也有响声。我敲
了敲板壁,问:
“有人吗?”
“谁?”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你也是来游山的?”我问。
“不,我是来工作的,”他迟疑了一下说。
“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请便。”
我出门敲他的房门,他开了门,桌上和窗台上摆着几张油画速写,他胡子和头
发都很久没有梳理了,也许这正是他的打扮。
“真冷!”我说。
“要有酒就好了,可小卖部没人,”他说。
“这鬼地方!”我骂了一句。
“可这里的姑娘,”他给我看一张女孩头像的速写,又是厚厚的嘴唇,“真性
感。”
“你是说那嘴唇?”
“一种无邪的淫荡。”
“你相信无邪的淫荡吗?”我问。
“没有女人是不淫荡的,但她们总给你一种美好的感觉,艺术就需要这个。”
他说。
“那你不认为也有无邪的美吗?”
“那是人自己欺骗自己?”他说得很干脆。
“你不想出去走走,看看山的夜景?”我问。
“当然,当然,”他说,“可外面什么也看不见,我已经去转过了。”他端详
那厚厚的嘴唇。
我走到院子里,从溪涧升起的几棵巨大的白果树将楼前路灯的灯光截住,叶子
在灯光下变得惨白。我回转身,背后的山崖和天空都消失在灯光映照得灰蒙蒙的夜
雾中,只看得到灯光照着的屋檐。被封闭在这莫名其妙的灯光里,我不禁有点晕眩。
山门已经关上。我摸索着拔开了门栓,刚跨出去,立刻陷入黑暗中,山泉在左
近哗哗响。
我走出几步后再回头,山崖下灯光隐约,灰蓝的云雾在山巅钦绕。深涧里有一
只蟋蟀颤禁禁嘶鸣,泉声时起时伏,又像是风,而风声却在幽暗的溪涧中穿行。
山谷中弥漫着一层潮湿的雾气,远处被灯光照着的白果树粗大的树干的侧影在
雾气中变得柔和了。继而,山影逐渐显现,我落在由峭壁环抱的这深谷之中。黝黑
的山影背后泛出幽光,可我周围却一片浓密的黑暗,而且在渐渐收缩。
我抬头仰望,一个黑影庞然拔地而起,凌空俯视,威慑我。我看出来了,当中
突起的是个巨大的兀鹰的头,两翅却在收拢,似乎要飞腾起来,我只能屏息在这凶
顽的山神巨大的爪翼之下。
再往前,进入到两旁高耸的水杉林子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暗浓密得浑然成
为一堵墙,再走一步似乎就要碰上。我禁不住猛然回头。背后的树影间透出一点微
乎其微的灯光,迷迷糊糊的,像一团不分明的意识,一种难以搜索的遥远的记忆。
我仿佛在一个不确定的地方观察我来的那个去处,也没有路,那团未曾涌灭的意识
只是在眼前浮动。
我举起手想测验一下自身的存在却视而不见。我打着打火机,这才看见了我过
高举起的手臂,像擎着个火炬,而这火苗随即熄灭了,并没有风。四下的黑暗更加
浓重,而且漫无边际,连秋虫断断续续的嘶鸣也暗哑了。耳朵里都充满了黑暗,一
种原始的黑暗,于是人才有对火本能的崇拜,以此来战胜内心对黑暗的恐惧。
我又打着打火机,那跳动的微弱的光影旋即被无形的阴风扑灭。这蛮荒的黑暗
中,恐惧正一点点吞食我,使我失去自信,也丧失对方向的记忆,再往前去,你将
掉进深渊里,我对我自己说。我立刻回转,已经不在路上。我试探几步,林间一条
栅栏样的微弱的光带向我显示了一下,又消失了。我发现我已到路左边的林子里,
路应该在我的右边。我调整方向,摸索着,我应该先找到那灰黑突兀的鹰岩。
一团匍匐着的迷迷蒙蒙的雾露,又像一条垂落在地上的带状的烟,其间,有几
星灯光闪烁。我终于回到了黑压压的兀立的鹰岩底下,可我突然发现,两侧垂下的
翅翼当中,它灰白的胸脯又像一位披着大塑的老妇人,毫不慈祥,一副巫婆的模样,
低着头,大学里露出她干枯的躯体,而她大衣底下,竟还跪着个裸体的女人,赤裸
的脊背上有一条可以感觉到的脊椎槽。她双腿跪着,面向披着黑大衣的恶魔在苦苦
哀求,双手合掌,肘部和上身分开,那赤裸的身腰就更分明了,面貌依然看不清楚,
可右脸颊的轮廓却姣好而妩媚。
她散开的头发长长垂在左肩和手臂上,正面的身腰就更加分明。她依然跪着,
跪坐在自己腿上,低垂着头,是一位少女。她恐惧不已,像是在祈祷,在恳求,她
随时都在变幻,此刻又还原为前一个年轻的女人,合掌祈求的女人,可只要转过身
来就又成了少女,形体的线条还更美,左侧的腰部上的乳房的曲线闪现了一下,就
又捕捉木到了。
进了山门,黑暗全消失了,我又回到这次蒙蒙的灯光下。从溪涧伸起的几棵老
白果树上还未脱尽的叶子,映照得失去了颜色,只有灯光照着的走廊和屋檐才实实
在在。
第五章
17
你走到村子的尽头,有一个中年女人,长袍上扎着个围裙,蹲在门前的溪水边,
用刀子在刮一条条比手指长不了许多的小鱼。溪水边上燃着松明,跳动的火光映着
明晃晃的刀子。再往前去,便是越见昏暗的山影,只在山顶上还剩一抹余霞,也不
再见到人家。你折了回来,也许就是那松明子吸引你,你上前去打听可否在她这里
留宿。
“这里常有人米歇脚。”这女人就看透了你的意思,望了望你带来的她,并不
多话,放下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进屋里去了。她点亮了堂屋里的油灯,拿着灯
盏。你跟在她后面,楼板在脚下格支格支作响。楼上有一股稻草的清香,新鲜的刚
收割的稻草的香味。
“这楼上都是空的,我抱被子去,这山里一到夜间就冷。”她把油灯留在窗台
上,下楼去了。
她说,她不愿意住在楼下,她说她害怕。她也不肯同你睡在一间房里,她说她
也怕。你于是把灯留给她,踢了踢堆在楼板上的稻草,到隔壁屋里去。你说你不爱
睡铺板,就喜欢在稻草上打滚。她说她同你头对着头睡,隔着板壁可以说话。板壁
上方的隔断没有到房顶,看得见她房里搭在屋梁的木板上的一圈灯光。
“这当然很别致,”你说。
房主人抱来了被子。她又要热水。
老女人拎了一小木桶的热水上来。随后,你便听见她房门门栓插上。
你赤膊,肩上搭条毛巾,下到楼下,没有灯光,也许是这人家唯一的那盏煤油
灯已留在楼上她房里了。厨房里的灶火前,你见到女主人。那张一无表情的脸被灶
膛里的火光映照得柔和了,柴草哗剥作响,你闻到饭香。
你拎了个水桶,出门下到溪涧里去。山巅上最后一抹霞光也消失了,暮色迷蒙,
掀翻的水纹中有几处光亮,头顶上的星星显露出来,四下有几只蛙鸣。
对面。深深的山影里,你听见了孩子们的笑声,隔着溪水,那边是一片稻田。
山影里像是有一块打谷场,孩子们兴许就在打谷场上捉迷藏。这浓黑的山影里,隔
着那片稻田。一个大女孩呵呵的笑声就在打谷场上。那便是她。就活在你对面的黑
暗里,遗忘的童年正在复活。那群孩子中的一个,将来哪一天,也会回忆起自己的
童年。那调皮的尖声鬼叫的嘎小子的声音,有一天也会变得粗厚,也会带上喉音,
也会变得低沉。那双在打谷场的石板上拍打的光脚板也会留下潮湿的印迹,走出童
年,到广大的世界上去。你就听见赤脚拍打青石板的声音。一个孩子在水塘边上,
拿他奶奶的针线板当拖船。奶奶叫了,他转身拔脚就跑,赤脚在石板上拍打的声音
那样清脆。你就又看见了她的背影,拖着一条乌黑的长辫子,在一条小巷子里。那
乌伊镇的水巷,冬天寒风也一定挺冷。她挑着一担水,碎步走在石板路上,水桶压
在她未成年的俏瘦的肩上,身腰也很吃力。你叫住了她,桶里的水荡漾着,溅到青
石板上,她回过头来,看着你就那么笑了一下。后来是她细碎的脚步,她穿着一双
紫红色的布鞋。黑暗中孩子们依依啪啪。叫声那么清晰,那怕你并听不清楚他们叫
喊的是什么,好像还有重迭的回声,就这一刹那都复活了,丫丫——;
刹那间,童年的记忆变得明亮了,飞机也跟着呼啸,俯冲下来,黑色的机器从
头顶上一闪而过。你扒在母亲怀里,在一棵小酸枣树下,枣树枝条上的刺扯破了母
亲的布褂子,
露出浑圆的胳膊。之后,又是你的奶妈。抱着你,你喜欢偎在她怀里,她有一
双晃晃的大奶,她在炕得焦黄香喷喷的锅巴上给你撒上盐,你就喜欢躲在她灶屋里。
黑暗中红炯炯的眼睛,是你养的一对白毛兔子,有一只被黄鼠狼咬死在笼子里,另
一只失踪了,后来你才发现她漂在后院厕所的尿缸里,毛都很脏。后院有一棵树,
长在残砖和瓦砾当中,瓦片上总长的青苔。你的视线从未超过齐墙高的那根枝丫,
它伸出墙外是什么样子你无从知道。你只知道你踉起脚尖,够得到树干上的一个洞,
你曾经往那树洞里扔过石片。他们说树也会成精,成精的树妖同人一样也都怕痒,
你只要用棍子去凿那树洞,整棵树就全身会笑,像你搔了她的胳肢窝,她立刻缩着
肩膀,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你总记得她掉了一颗牙,缺牙巴,缺牙巴,她小名叫丫
丫。你一喊她缺牙巴她真的生气,扭头就走,再也不理你。泥土像黑烟一样冒了起
来,落了人一头一脸一身,母亲爬起来,拍了拍你,竟一点没事。可你就听见了拖
长的尖声嚎叫,是一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