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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漂亮的女人也祷告。偶尔从这样年轻的香客嘴里听到南无阿弥陀佛我就想笑,并
且带有明显的恶意。我不能理解一个人正当盛年,也作这种蠢事,但我竟然祈祷了,
还十分虔诚,纯然发自内心。命运就这样坚硬,人却这般软弱,在厄运面前人什么
都不是。
我在等待死刑的判决时就处在这样一种什么都不是的境地,望着窗外秋天的阳
光,心里默念南无阿弥陀佛。
我这老同学等不及,敲开了暗房的门,我弟弟跟了进去,他随后又被赶了出来,
只好守在出片子的窗口。一会儿,我这老同学也出来了,也到窗口去等候。他们把
对死囚的关心放到对他的判决书上。这比喻也不恰当。我望着他们进出,像一个无
什关系的旁观者,只心中守护着那句反反复复默念着的南无阿弥陀佛。后来,我突
然听见他们惊叫起来:
“怎么?”
“没有?”
“再查查看!”
“下午只有这一张侧位胸片。”暗房里的回答没好气。
他们俩用架子夹着片于,举起来看,技师也从暗房里出来,看了一眼,随便又
说了句什么,就不再理会他们了。
佛说欢喜。佛说欢喜是最先替代那南无阿弥陀佛的字句的,然后便成为皆大欢
喜这更为普遍的表达。这是我摆脱绝境后最初的心态,也是最实在的幸福。我受到
了佛的关照,奇迹就这样出现了。但我还只是窃喜,不敢贸然袒露。
我还不放心,捏着湿的片子又去戴眼镜的主任那里验证。
他看了片子,做了个非常戏剧化的动作,双臂扬起,说:
“这不很好吗?”
“还需不需要做?”我问的是那断层照相。
“还需要做什么?”他呵斥我,他是救人性命的,他有这样的权利。
他又叫我站到一架有投影屏的爱克司光透视机前,叫我深呼吸,叫我吐气,叫
我转身,左转,右转。
“你自己都可以看见。”他指着影屏说,“你看,你看。”
事实上我什么都没看清,我头脑里一团浆糊,只看见明明暗暗的影屏上一副胸
骨架子。
“这不什么都没有?”他大声呵斥,仿佛我故意同他捣蛋。
“可那些胸片上又怎么解释?”我止不住还问。
“没有就是没有了,消失了。还怎么解释?感冒、肺炎,都可能引起阴影,好
了,就消失了。”
我只是没有问心境,心境会不会引起阴影?
“好好活着吧,年轻人。”他扭转靠椅,对我不再理会。
可不是,我好比检了一条新的生命,比新生的婴儿还年轻。
我弟弟骑着自行车赶紧走了,他本来还有个会。
这阳光也重新属于我,归我享受,我同我这位同学干脆在草坪边上的椅子上坐
下,开始讨论起命运,人的命运又总是在用不着讨论的时候才加以讨论。
“生命就是种奇妙的东西。”他说,“一个纯粹偶然的现象,染色体和染色体
的排列有多少可能,可以计算。但这一个特定的机会,落在那一个胚胎上,能预先
算定吗?”他滔滔不绝,他是学遗传工程的,写毕业论文时做实验得出的结论同指
导他的系主任意见不合,被系党总支书记找去谈话,他顶撞了一下,毕业后便把他
分到大兴安岭的一个养殖场去养鹿。后来他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弄到唐山一所新建成
的大学里去教书,不料又被弄成反革命黑帮分子的爪牙被揪出来批斗。又折腾了将
近十年,才落得个“此案查无”。唐山大地震前十天他刚调离了,整他的人没想到
却砸死在倒塌的楼房里,半夜一个也没跑得出来。
“冥冥之中,自有命运!”他说。
而我,倒是应该想一想,我捡来的这条性命如何换个活法?
13
前面有一个村落,全一色的青砖黑瓦,在河边,梯田和山岗下,错落有致。村
前有一股溪水,一块条石平平驾在溪流上。你于是又看见一条青石板路,印着深深
的一道独轮车辙,通向村里。你就又听见赤脚在石板上拍打的声音,留下潮湿的脚
印,引导你走进村里。又是一条小巷,像你儿时见过的模样,留在青石板上的泥水
印子断断续续。你居然发现这一块块石板的缝隙下也仅泊流着溪水,从石板路下穿
村而过。家家门口,都掀起一块石板,可以用水,可以刷洗,翻翻的波纹上也还有
碎青菜叶子飘过,也还可以听见大门后院子里鸡啄食争斗格格在扑打。村巷里见不
到一个人影,没有孩子,也没有狗,好一个清幽的所在。
屋角上射来的阳光照着一面抹了石灰的封火墙,十分耀眼,巷子里却很阴凉。
一家的门楣上晃着一面镜片,镜片周围画的八卦。你站到门檐下,便发现这避邪的
八卦镜正冲着封火墙的跳角,把对面挑来的晦气再反射回去。可你从这里取影拍照
的话,那明亮的阳光中泛黄的封火墙同巷子里灰蓝的阴影和路上青灰的石板,不同
色调的这种对比视觉上只令人愉悦,会造成一种宁静,还有那飞檐上断残的瓦片,
砖墙上的裂缝,又唤起一种乡愁。或者换一个角度,拍这边的人家的大门,八卦镜
片上的反光和被小孩们的屁股蹭得光亮的石头门槛,在照片中都可以拍得真真切切,
而这两家世世代代的冤仇却找不到一点痕迹。
你讲的都是野蛮可怕的故事,我不要听,她说。
那你要听什么?
讲些美的人和美的事。
讲朱花婆?
我不要听巫婆。
朱花婆不同于巫婆,巫婆都是些又老又恶的老太婆,朱花婆却总是漂亮的少妇。
像那二大爷的土匪婆?我不要听那种凶残的故事。
朱花婆可是又妖烧又善良。
出了村口,沿溪涧而上,巨大的石头被山水冲得浑圆光滑。
她穿着皮鞋在这潮湿的长着舍前的石头上走,你说她注定走不远,她便让你拉
住她的手。你提醒过她,可脚下还是一滑。你就手把她搂进怀里,说你并非是故意,
可她说你坏,嚷着眉头,嘴角却挂着笑容,抿住的嘴唇绷得很紧你止不住去吻,她
双唇即刻松弛了,绵软得又让你吃惊。你享受着她温香的气息,说是山里经常发生
这样的事情,她诱惑着你,而你又受了诱惑。她于是就靠在你怀里,闭上眼睛。
你说呀。
说什么?
说朱花婆。
她专门引诱男人,在山里,山阴道上,突然一个拐弯处,往往在山岭的凉亭里
……
你见到过?
当然见过,她就端坐在凉亭的石凳上,凉亭建造在山道当中,山道从凉亭里两
条石凳中穿过。你只要走这山道,没法不经过她身边。一位年纪轻轻的山里的女人,
穿着件浅蓝的竹布褂子,腰间助下都布锁的钮扣,领子和袖口滚的白边,扎了一坎
蜡染的头巾,扎法也十分仔细。你不由得放慢脚步,在她对面的石凳上故意歇下。
她若无其事扫你一眼,并不扭过头去,抿着薄薄的艳红的嘴唇,那乌黑的眉眼也都
用烧了的柳条描画过。她深知自己的滋力,毫不掩饰,眼里闪烁挑逗的目光,不好
意思的往往竟是男人。你倒首先不安,起身要走,在这前后无人的山阴道上,立刻
被她迷了心窍。你自然知道这风流俊俏的朱花婆只能爱三分,敬七分,只能相思,
不敢造次。你说这都是石匠们告诉你的,你在他们山上采石的工棚里过夜,同他们
喝了一夜的酒,谈了一夜的女人。你说你不能带她去那种地方过夜,女人去了难保
不惹祸,这些石匠也只有朱花婆才能制伏。他们说是凡朱花婆都会点穴,手指上的
功夫可是世代相传,一双巧手专治男人治不了的疑难杂症,从小儿惊风到半身不遂,
而婚丧喜事,男女阴私,又都靠她们一张巧嘴调配排解。山里碰到这种野花只看得
采不得。他们说,有一回,三个后生拜把子兄弟,就是不信,山道上碰到了个朱花
婆,起了邪念。哥儿三个还对付不了一个女人?三人合计了一下,一哄而上,把这
朱花婆硬拖到山洞里。她毕竟是个女人,拧不过三个大小伙子,头两个干完事了,
轮到这小老三。朱花婆便央求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年纪还小,别跟他们造
孽,听我的把我放了,我告诉你一个秘方,日后派得上用场,到时候足够你正经娶
个姑娘,好好过日子。小伙子将信将疑,人到底年轻,见女人弄成这样,倒也动了
测隐之心,把她放过了。
你是冒犯了,还是也把她放了?她问。
你说你起身走了,又止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就看见了她那边面颊,一朵艳红的
山茶花插在鬓角,她眉梢和唇角都闪亮了一下,像一道闪电,把个阴凉的山谷突然
照亮,你心头火热,跟着跳动了一下,立刻明白你碰到了一位朱花婆。她活生生端
坐在那里,浅蓝的竹布褂子下耸起结实的胸脯,手臂还挽着个竹篮,篮子上盖条崭
新的花毛巾,脚上穿的也是双蓝布贴花的新鞋,分明得如同剪纸的窗花。
你过来呀!她向你招呼。
她坐在石头上,一手拎着她那高跟皮鞋,一只赤脚在滚圆的卵石上小心试探,
清亮的溪水里洁白的脚趾蠕动,像几只肉虫子。你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开始的,你突
然把她的头按倒在水边的野苍蒲上,她挺直了身腰,你摸到了她脊背上胸罩的搭扣,
解开了的浑圆的乳房在正午的阳光下白得透亮。你看见那一颗粉红挺突的乳头,乳
晕下细小的青筋都清清楚楚。她轻轻叫了一声,双脚滑进水里。一只黑色的鸟儿,
白的脚趾,你知道这鸟儿叫伯劳,就站在溪涧当中一块像乳房一样浑圆灰褐色的岩
石上,石头边缘映着溪水翻翻的闪光。你们都滑进水里,她直惋惜弄湿了裙子,而
不是她自己,润湿的眼睛像溪水中反映的阳光,闪闪烁烁。你终于捕捉住她,一头
顽强挣扎的小野兽在你怀里突然变得温顺,无声哭了起来。
这黑色的伯劳,白的脚趾,左顾右盼,频频翘起尾巴,一只蜡红的像上下点动。
你刚走近,就起飞了,贴着溪流,在前面不远的一块岩石上停下,依然转过身来,
再冲着你,点头摆尾。逗你走近了再飞起,并不远去,依然在前面等你,咭……咭
……细声尖叫。这黑色的精灵,那就是她。
谁?
她的灵魂。
她又是谁?
你说她已经死了,那些杂种带她夜里到河里去游泳,都回来了,说是上岸以后,
才发现只少了她。全是鬼话,可他们都这么说,还说可以验尸,不信尽管去找法医。
她父母不同意,忍受不了,女孩子死的时候刚十六周岁。而你当时比她还小,可你
知道那全是预谋。你知道他们不止一次约她夜里出去,把她堵在桥墩下,一个个从
她身上路过去,再碰头交流经验。他们笑话你不吃不摸才是傻瓜。他们早就预谋,
要得到她。你不只一次听见他们污龌的谈论,都提到她的名字。你偷偷告诉过她,
夜里当心不要跟他们出去。她也同你说过,她害怕他们。可她又不敢拒绝,还是去
了。她太胆小,你不也怕?你这个懦夫!就是这些杂种把她害了,又不敢承认。可
你也不敢揭发,多少年来,她在你心头,像个噩梦。她的冤魂木让你安宁,总显现
成各种模样,而她从桥墩下出来那一回模样,却总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