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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一集 照片中灵光一闪的人生
我给大家展示一本已经绝版了的书，它的名字叫做《台湾行脚》。这本书是我的朋友梁正居摄影、黄金钟主编撰文的。在这本书的编辑过程中，摄影家梁正居把很多画片给我看。我从中看到他们的专业性和认真程度。他用一张一张幻灯片放给我看，听我的意见。其中有一张幻灯片，应该是这样子看的，有一张反过来了。于是他把机器停下来，要重新把它摆正，我说不需要嘛，我说这个幻灯片这样了，只要我的头也还是这样子，看上去就是正的嘛；不必再费手脚了，他不肯，他们要把这个机器停下来，把这个幻灯片重新摆正，然后给我看。我就感觉到他们是多么地认真。
在他们的画片里面，大家看，有这张讲到，台湾阿里山这个旧火车头，运物资的老火车，它的火车头就是很好的一个画面。我们再看，这是讲到台湾卖蛇的，当街卖蛇的。把这个蛇的蛇头捆住，然后来杀这条蛇，挖它的蛇胆来吃的这种画面。他们还有一张照片，是在孔庙里面，有两个人拿着木剑在打。他们就问我用什么标题好，我就起了个标题叫做《文庙里的武斗》，他们采用了这个标题。我们同时在这个画面里面看到，这是讲台湾的迷信乩童“大神附体”的情形。同样的，我们可以看到另一张照片。你看这张照片上是一个台湾唱歌仔戏的女孩子，她在唱戏之余抽烟，大家看得非常不搭调啊，穿着古装戏在抽烟非常不搭调。他们就问我意见。我说这个可以看到，这些演艺人员休息的时候，那个造型，我说应该演莎士比亚剧本，那种罗密欧朱丽叶的时候，朱丽叶可都是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演的，很清纯、很伤感的样子。可是一到后台，把二郎腿一翘，叼了支烟就抽起来了，然后还开始骂人。我说这个演戏嘛，戏台上面跟戏台下面的确就是两种姿态的。
在这书里面还有张画片，我把它切下来了，就粘在这个板子上面。着上面是一个女孩子抱了一个小男孩，后面是个放风筝的背景，这么的一个画面。大家看，这是什么人呢？这个儿子在满一岁前的二十天，比他的爸爸妈妈先走了一步，离开了这个不安的世界。这就是摄影家梁正居的儿子，就是这个可爱的小男孩，一岁就死掉了。请大家看这张完整的照片，这张照片的原版只有一张，梁正居在他的摄影展里面，在二十年前原版只有一张，他把它卖出来了，怕它情况不好，那时候卖了一千美金。他请我去看，我就把它买下来了。可是经过多年以后，我把这张又还给他了，因为这究竟是他自己的一个纪念品，他和他的太太跟他走掉的儿子的一张绝好的纪念品。我这种都是印刷出来的，不算。我讲的那张就是唯一的原版，我又还给他了。
梁正居对他儿子的怀念是情理之中的，可是我们这些有儿子的人，没有遭遇到这种人生的悲欢离合。我没有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呢？譬如说，我也有儿子，我的儿子现在长大了，现在十二岁，我也是从小的时候看他长大的。在我的儿子刚出生的时候，我的好朋友，和我一起写蒋介石评传的汪荣祖教授提醒我，他说李敖啊，你特别注意要多花时间跟你的儿子在一起，因为他在成长的过程里面，一岁两岁 ，他有很多的动作，只有在那段时间里才有，时过境迁以后就再没有了，就看不到了，所以你要珍惜跟他在一起。所以我就很珍惜跟我儿子在一起的时间，我们给他拍了很多的照片。我必须跟大家说，我在台湾认识了一些很困苦的外省人，譬如说到台湾来的一些老兵，他们从来没有过自己小时候的照片，或者有过，但没有带出来，所以他们根本部知道自己小时候的样子。可是由于现代科技的进步，照相的方便，当然也有经济情况的好转，我和我太太给我的儿子照了很多相，上千张的相。所以现在，也就是十二年后看这些照片，我们觉得有的也蛮好的。
我拿出几张给大家看。为什么我要给大家看？今天是我李敖七十岁以后的第一天，昨天是我七十岁的生日。我给大家看什么呢？按照中国的古式说法，叫做酒债寻常处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我欠喝酒的钱，很普通的，酒债寻常处处有到处卖酒的店我都欠债。人生七十古来稀，现在我就是人生七十，人生七十什么情况呢？我告诉大家，第一个就喜欢谈自己的儿女。大家看到老人家喜欢谈自己的儿女或者孙子；第二个，就一再谈儿女，一而再再谈儿女。一而再再谈儿女以后呢，还再而三谈儿女。再而三谈儿女以后呢，再而四谈儿女，不断地重复谈自己儿女。大家注意，这就是一个老年人的现象。我现在年过七十，有资格倚老卖老。
我今天跟大家谈一谈我的儿子，看看什么呢？看看另外一种趣味。首先，我要给大家公布他的裸照。大家看看这就是我儿子的裸照。你看见没有，这就是一身肥肉啊。你看他的姿势，这个姿势非常不雅的。你看这种裸照，小孩子的这种可爱，当然现在长大了，再也看不到了。你们看他的表情，这个表情是怎么来的呢？这是比较正常的表情，正常的小男生作怪时候的表情。我们再看，这是在汽车里面他在睡觉的时候。他在睡觉的时候我也在睡觉，这是我太太把我们俩投照的一个照片。
我的儿子叫做李戡。这个戡，在中国古代就是平定的意思。我这拿的就是明史的一段话，这个戡，就是戡乱，戡乱当动词来用，就是消灭叛乱。国民党对付共产党，就有一个法律叫做动员戒严时期戡乱。我讲这些资料都是二十四史里面的资料。唐朝有人叫做许戡，还有德戡，这是资治通鉴一百八十五卷。这是唐书七十八卷，孙戡；还有说宋史翼第十四卷，蔡戡；还有说宋史四百九十五卷，张戡。来看这个宋史三百二十六卷，武戡。
大家看，这是我跟我太太，我们推了一辆车，车里面就是我这个胖儿子。这是十年以前的照片了，这就是我的胖儿子。大家看，这个胖儿子，再看，这是胖儿子，再看这个胖儿子，他比较大一点点时候的照片。这三张请你看表情，开始笑得有点勉强啊，又开始笑，大家再看，这个是睡觉的，睡的好高兴，这个睡姿 。你看他这个手像个鹦鹉螺一样。这是他跟我太太在阳明山坐在公园的椅子上面戴个小帽子照片。我们再看远景，她这个样子比较有阴谋的样子，这个看起来阴谋十足的样子。这是我抱他的时候他的这个表情，你注意我在挠他，看他脚指头的动作，这个表示他在很痒的时候脚趾的变化，结果叫他打了我一拳。
大家看这个，这是我抱他时候，这是这张照片是摄影家蔡永和照的，这是我的儿子在我家的客厅里面跑来跑去的照片；这张是跟我面对面的一张照片；这张是我亲他，他戴了个小绿帽子的照片；这张是我在背着他在阳明山看山时候的照片；这是他很小的时候，他在衣柜前面，镜子很多，所以大家看到一个他、两个他、三个他、四个他、五个他、六个他、七个他，七个人头，他一个人的照片；这是他拉着我母亲，拄着同一根拐杖；这一张是在我家对面门口的柱子上面，他好像看起来要离家出走的样子，鬼鬼祟祟的，拿着包包；这一张好像电话来了，他通知你有电话来了；这张看起来有另外一种表情，这是他这个过年的时候穿着中国的长袍在作揖，后面是翁同禾的对联，叫做“叠玉无尘雪霜洗，环风过雨烟岚披”；这是儿子比较大一点时候的照片，已经十几岁了，在阳明山的公园里面拍的这张照片；这是在公园里面跟他妹妹的照片，我的一个小儿女的照片。
关于他的事情我讲了很多了，我讲了这么多资料，你们会奇怪展示这些东西干什么？告诉大家，现代的科技可以以这么快速的时间掌握到一个人的表情，一个霎那的表情，然后呢，跟着你终身。以前不是这样子啊，在照相机刚发明的时候，大家知道吗，照一张照片要多少时间呢？要十五分钟，因为整个感光过程很慢，所以照相的时候，你可以这样抓他的痒，或者挠挠头，都没有影响，只要你的时间非常短，一秒钟以内，或者两三秒钟以内，都照不到。所以大家看到，由于现代的科技这么方便，这么廉价，所以他可以捕捉住一个人从小到大的很多可以纪念和怀念的画面。我把我儿子这些画面展示一部分给大家看，除了如我刚才所说，一个老年人喜欢说他自己的儿女的这种惯性以外，同时也告诉大家，一个小孩子的成长过程里面，有些画面就是如我的好朋友汪荣祖所说的，就是这个画面经过两三个月你就看不到了，他这个动作，这个可爱的动作，经过三五个月以后你就看不到了。只有在那个时候，他的一生才灵光一闪，那个时间和空间过去以后，你就看不到了，这就是我们的人生为什么要不断地捕捉和把握这些画面的一个重要原因。
当然你说目的何在呢？人活了一辈子就要留下这些有趣的或者值得怀念的画面吗？可是我讲过，很多人根本都没有照相，像我刚才所描写的，台湾很多的穷困的族群，他们哪有工夫照相啊？哪有钱去照相啊？都没有啊！连我个人都给大家展示过我当时来台湾的时候入境证的那张照片。那张照片就跟着我。我到中学照片就很少，因为我没有钱照相。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我们照时代的变化，照片以外很多东西也可以留下来。
譬如说大家看的这个书，这书怎么变成这样子呢？这就是我的儿子，看到我自己在读书，把书有时候剪下来，撕下来，他也帮忙撕，所以他自己也撕了这张纸变成他的资料。我把日期特别记下来，就是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号。看到没有？变成他的，他开始撕我的书，这我特别把它保存下来。那么小孩子慢慢也会开始会画画，并且开始写数目字，然后开始用台湾的bo po mo fo说话。好比说天一亮了，就开始 bo po mo fo。我们同样可以看到，他给我的这个圣诞卡片。这是一九九七年那个生日卡片 ，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五号我过生日的时候给我的卡片。慢慢地他就变大了，另外一个形式就会出现了，另外一个他就会出现了。那时候我们一起，他也会画，他画他这个飞机。同样，我们在阳明山的时候，他也会自己开个餐厅，叫戡戡餐厅，自己写的。然后他就告诉你沙拉一盘多少钱，生菜多少钱，前菜什么钱，汤多少钱，主菜多少钱，这个小家伙对菜的名字知道的很多。总价八百元，他就自己开个餐厅。办家家酒的时候，同样拿这个牌子叫我来点菜，诸如此类啊。
我拉拉杂杂讲这些事情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