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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心理,是国外人不懂的,国外人看到北京人这种情况就着急,说你们怎么能这么消极呀,你们怎么不干点什么?北京人说,干什么呢?这不是挺好的吗?北京人这种反应,我觉得挺特殊,也特舒服,世间难得,挺好。
查建英:你绕不过去这个,这地方就是我们的老家,甭管好赖,它永远揪着你的心,你惦记它、盼着它更好。不像美国或者欧洲,制度全都建成,社会很成熟,而且都建成好几代了,一切在一个稳固的轨道上进行,你从生下来就知道你大概会上什么学校,上完学以后你大概会找什么工作,然后多少岁数以后你大概买什么房子,买什么车,然后开始抚养下一辈,怎么怎么样,然后养老金。倒是安心,但我觉得这要成了一种惯性也压抑、也无聊。倒是享受,但光是坐享其成也有些别扭,毕竟是别人的“成”:人家几代辛苦铺了路种了大树,你搭车来乘凉了,有点占便宜的感觉。
刘索拉:所以话又说回来了,你要是心态正常的话,想想八十年代出现的事也挺好玩儿的,跟北京发大水似的,突然下了场大雨,马路上全是沟,下水道全都不通,水都积在马路上,车都不走了,白菜和西红柿都飘在水上,大家都发疯,然后又觉得特别高兴。八十年代不就是这种感觉吗?
查建英:也是一场戏。你就说刘再复,就是当年社科院文学所的所长,他那时一演讲文学主体性呀什么的,据说有上万人去听;在公园里办诗歌朗诵会,能站满了人;把尼采、海德格尔译过来,居然能成畅销书。
刘索拉:是,我们班同学的那种现代音乐会居然能够卖黑市票。所以说起来国外人都不相信,说作曲家的现代音乐会怎么能卖黑市票?跟流行音乐一样了,怎么可能呢?都觉得特别奇怪。但是这些事就是发生了,而且呢,还是一个挺好玩儿的时代。
查建英:所以人心里面本来就有一种很矛盾的东西,一方面他希望做一个正常人,另一方面太正常他又觉得很无聊,所以他又希望有一些不正常的事情发生,他能有的时候发发狂。就像理性和非理性一样,他不能永远在理性上,理性到头了他会转向非理性。
刘索拉:所以反过来咱们也不能批评八十年代太狠了,把八十年代骂了一通,批评得体无完肤……
查建英:其实它还是挺可爱的。
刘索拉:所有时代的变化,都跟那个发大水的公路似的,站在里面玩儿水,玩儿垃圾,是不是一样的感觉?
查建英:当然发大水绝对不是个常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老发大水你绝对淹死了,但是有时候下那么一场,你觉得挺兴奋的。
刘索拉:时代的大潮也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来的,八十年代的风潮也不是老有的,就那么一回,以后也不会再有了。比地震还少有。回头看,只能观赏,不能把它变成负担,也不能把那种兴奋变成今后生活的焦点。生活不是必须每天都有那种偶然性的兴奋、那种光环、那种运气……
查建英:撞大运……
刘索拉:永远生活在撞大运的感觉里,其实挺没劲的。生活不是这样的。如果谁撞上了什么运气,明白那是一个偶然事件,然后就完了。
查建英:而且说实话,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也有限,人其实需要生活在平缓的底子上,然后有时起来一些浪花、有时打雷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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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刘索拉(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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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索拉:从偶然事件走出来的长期怀旧肯定会造成挺扭曲的心理。比如像西方的嬉皮运动,那些嬉皮士也都是弄潮儿,但在嬉皮运动过去以后,那些特别怀旧的人就找不到北了。
查建英:六十年代全世界很多地方都发生了激烈的社会运动:中国闹“文革”,东欧出现了反极权反苏联运动,西欧美国那边是反越战、女权、性解放、摇滚和大麻。看上去都在反权威,其实很不一样。中国八十年代又来了一场集体兴奋,有很多可贵的东西、令我们今天怀念的东西,可惜仍然不成熟,仍然是“青春祭”,最后家长出来拎着耳朵教训你一顿……
刘索拉:中国的“文革”不是自发的,所以不能算是真正的青春浪花。也因此八十年代的热情就特别的旺盛和真诚,像是一个饥渴的人找到了真正的爱情,干柴烈火。九十年代商业上的大派对又像是一个长期穷疯了的人突然找到了金矿,又是干柴烈火。如果社会的发展正常的话,这种干柴烈火的风潮就不会老是出现了。西方的嬉皮运动也是由于西方中产阶级社会对青少年的长期压抑而造成的一次爆发性的反抗。也许下一个浪潮就该轮着年轻人反叛我们了,反叛文化反叛物质反叛成功,
那时候大家再怀旧吧。这都是有可能的。德国现在的音乐家就不追求成功,是因为德国现代主义音乐大师们曾经太成功和太有影响了,现在的音乐家就觉得那些成功毫无意思,不过他们并没有放弃,而是更纯粹的追求新意。中国离那种真正精英式的洒脱还有一段路呢,咱们要经历的各种阶段还多着呢,下回又是一台什么戏还不知道呢。我们就活吧,我们这一代注定要经历够外国人活好几代的转折。
查建英:该怎怎了。
刘索拉:可不是吗,该怎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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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田壮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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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anzhuangzhuang
一九五二年生于北京的电影世家,一九八二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也许从出生第一天起就注定会与电影结下一世情缘。
在“文革”的风雨中长成。红色梦魇结束,走进电影学院导演系求学。在这里,有了第一部胶片作品——《小院》。
从电影学院毕业后,作为北京电影制片厂专职导演,从《红象》、《猎场札撒》、《盗马贼》到《蓝风筝》,每一部影片都是缘自内心深处对于电影不灭的梦想。
二○○○年,在沉寂十年后,再执导筒——重拍《小城之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样的举动是为了向费穆致敬,向中国电影致敬。
二○○四年的一部纪录片《茶马古道系列之德拉姆》是为寻求一个可以让心灵、梦想坦然的空间。
二○○四年底远赴日本拍摄“昭和棋圣”的传奇故事——《吴清源》。在这段创作时光中,有了对于电影、对于人生更为透彻的感悟【主持人手记】
田壮壮身披灰色外套,似乎是缩在椅子上,访谈当中烟抽得很凶,很多时候弯着腰、低着头,声音有些发,像是在边想边说,然后忽然抬起他那张线条分明、刻满经历的脸。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说过一句让人印象至深的话:“我的电影是拍给二十一世纪的人看的。”
多么年轻气盛!多么八十年代!那时候他怎能想到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是今天这个样子?有谁能想像得到?
以前不止一次听人讲过田壮壮尊师重友、提携后进的事情,他在电影圈里的口碑似乎像他那位著名的父亲一样好。好像是姜文有回说过:有的人号称扶助青年导演,远看他在浇花,走近一看其实他在浇开水。田壮壮不是,是真帮。于新人如此,于故人亦是。二○○五年正逢张暖忻辞世十周年,娜日斯便曾对我私下感叹田壮壮如何热心操办在北京电影学院纪念她母亲的活动。这次访谈我是第一次见到田壮壮,感觉得到他的诚挚,不爱拿别人说事,主要反省自己,他讲话时有一种沉思的调子,但似乎也有一丝隐约的消沉——也许是我的幻觉?访谈那天是个寒冷的冬日,北影厂外的天空阴沉肮脏。访谈录中关于中国电影体制和电影现状的讨论本来更多,后来田壮壮可能觉得太长,整理时删掉了不少,我觉得有点可惜。
日期:2004年12月30日
地点:北京电影制片厂
查建英:八十年代初北京风行看内部片,请先讲讲您上电影学院时看片的情形。
田壮壮:电影学院肯定是看片子最多的一所学校。当时我们院长有一个统计,好像看过八百部。学校给找的片子,有世界电影史上的、中国电影史上的,剩下的都是从使馆、文化交流团体那里来的过路片,经常会有,也不知道在哪儿出现,电影学院有时候会把这些片子借来,在学校食堂里挂上一块幕就放。从中国电影资料馆里也调来很多。
查建英:你是电影学院七八级,对吧?
田壮壮:对,实际上是正式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我当时已经在农业电影制片厂做了三年摄影助理。那时候年轻人都喜欢摄影。其实我当时对电影本身没有特别多的感觉,我不大关心社会上的事,是一个比较游离的人。电影学院招生的消息我都不知道,是我们单位一个头儿给我打了个电话,说电影学院招生呢,你应该去读读书。当时我在大寨,农影厂在那儿有个记者站,做得好的人在那里镀半年金就可以当摄影师。
我去过三次大寨。“文革”初期串连的时候去过,我们几个人一路从北京徒步走到延安。那时顶多十五岁。帮助大寨修梯田的时候,跟每个人都握过手,像贾进财、郭凤莲、陈永贵,只有陈永贵的手一个子都没有。当时握着这双手的时候就觉得跟宣传中的印象完全不一样。贾进财的手简直就像铁板一样。那时我带了一顶里外都是皮子的帽子,老头觉得特别新鲜,非要跟我换帽子戴,老头很可爱,陪他垒了一天的石头。当天晚上回到住处就被抓了,因为我们带着防身的刺刀(就是学校红卫兵抄的三八枪的刺刀)。当时派性斗争挺激烈的,他们以为我们是要刺杀陈永贵呢,就把我们几个给抓了。抓完了很快被放了,让我们特扫兴,就走了。
第二次去大寨是我当兵拉练,应该是一九七三年,“九一三”事件以后,部队住在大寨。陈永贵那时候已经是副总理了,跟三十八军首长见面,那个时候我在三十八军后勤做宣传干事,就是图片记者。
查建英:你在部队几年?
田壮壮:一共五年。那次印象也特别不好,觉得部队特别奢侈。原来在基层当兵,到军后勤做机关干部的时候,发现差异太大了。当兵时吃的是小米和大米混合的那种“二米饭”,但在军后勤全部都吃罐头,满车的罐头。后来陈永贵来了,坐在那儿一棵一棵地抽着“大中华”,我负责拍照片。因此我对大寨一点好感都没有。
第三次去,其实我明白如果我要在大寨坚持半年,就能回农影厂当摄影,但还是觉得坚持不下去。知道电影学院招生的消息以后,我就给厂里打了一个电话说我想考试。我考电影学院也挺奇怪,糊里糊涂的。
查建英:哦,我还以为你出身在电影世家,从小就在这个圈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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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田壮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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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壮壮:但我是一个没有什么生活目标、没有什么上进心的人,一直都是,到现在也是。
查建英:但随便一考就考上了。
田壮壮:我觉得可能什么东西都是有缘分的,需要一个时机。我先去考摄影系,年龄超了,二十五岁了,摄影系只要二十三岁以下的。
查建英:你是五几年出生的?
田壮壮:一九五二年的。考摄影不成,只有报导演系。我从小在片场跟所有的人都混过,从来没跟导演混过,是觉得那些导演每天就坐在椅子上,不知道他是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