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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对于我而言,西河沿的标志性建筑不是它们二位,而是劝业场。1952年,娘37岁,不幸英年早逝,父亲从老家带来我的继母,继母还带来了一个孩子,加上我的弟弟,一家6口人,日子过得越发得紧巴。听来证章厂订做铁路徽章的一位铁路上的什么主任说,正在修京包线铁路,需要人,挣钱多,不听全家人的劝阻,姐姐飞快地从六联证章厂辞了职。那一天,姐姐带着我和弟弟先去了证章厂办完手续,然后就去了旁边劝业场,一人买了一双白力士鞋,当场换上鞋,在劝业场的二楼的照相馆里照了张相片,特意让人家照全身的,为的照上新买的白鞋,算是给娘穿孝,也算是给她自己和我们兄弟两人留下分别的纪念。
西河沿(2)
第二年的春节,姐姐就回家来了,和她辞职时没有和家里商量一样,回家是来结婚的,父母都没知道,她自己已经先斩后奏了。姐姐是想早点成家,好和姐夫一起,每月给家里多寄一点钱,以解家里的燃眉之急。那一次,姐姐领着我和弟弟,到劝业场,给我们一人买了一双皮鞋,那上我第一次穿皮鞋,因为怕我的脚随年龄长而长,买的鞋号码大好多,穿在脚上直逛荡,上院子里的那厕所,蹲起来刚要离开茅坑时候,大皮鞋掉进了茅坑里。
那座光绪末年北京城第一座洋楼商厦,便这样永远存活在我的记忆里。虽然,那一年,我才5岁。那时,王府井没有建百货大楼,西单也没有建西单商场,劝业场就是那个年代里我的百货大楼和西单商厦。临街的巴洛克式的西洋柱子,里面宽敞的天井和四周有雕花铁栏杆的回廊,以及全部都是敞开式的柜台,柜台里琳琅满目的货物,都像是一张张老照片,深刻地镶嵌在我童年的生命相册里。三楼那时还有一个剧场,可以演戏,随到随看,评剧和曲艺居多,门口有闪烁着的霓虹灯和演员的剧照;二楼的回廊上还曾经开过批判一个流氓的群众大会,大家站在一楼的天井里,我头使劲地仰着,伸成了鸭脖子……
一直到我的儿子落生,已经到了八十年代的初期,儿子才三四岁,买的第一双皮鞋,怎么这么巧,也是在劝业场里买来的,还是羊皮大盖帽,新式样,儿子高高兴兴地穿到了上学前班。
我知道,关于劝业场一切的记忆,一切的感情,都源于17岁就离开家而远去内蒙古的姐姐。所以,当我看陈宗蕃在《燕都丛考》中将西河沿和打磨厂做比较时说:“西河沿和打磨厂相并峙,而街道与商户则较打磨厂为少强……而最足以令人注意者,则为该街极东之劝业场。”便非常觉得他说得那样对我的心思。他接着形容劝业场:“层楼洞开,百货骈列,真所谓五光十色,令人目迷。”更完全是我童年中的印象了。
是的,我这次来西河沿,是专为寻找姐姐曾经工作过的六联证章厂的。我有些后悔从西口进来,路显得很远,总也走不到头的感觉似的。因为童年几乎都是从东口进,到了六联算的到了终点,一直就没有到过西口,一种陌生感就越发明显,仿佛它根本就不是我童年印象中的西河沿。我问了几位一直住在这里的老街坊,他们都对我说:这里和原来的样子差不多,街道和房子的变化都不大。也就是说,我从童年都走老了,它还是原来的样子,仿佛没有长大一样。其实,它一样也变老了。一条街和一座建筑,只要没有被毁掉拆除,它和人是一样的,生命中的回忆和身体上的肌理,都会在默默中显示着。
路西口215号是原来铜锤花脸裘盛戎的故居,现在被油饰得金碧辉煌,新的让人起疑,爆发户似的,故意抖落出一身黄袍马褂穿起来,格外扎眼,和整条街那样的不谐调,门楣上有新匾写着“慧苑”二字,肯定不是裘盛戎起的名字。它对面就是正乙祠,正乙祠旁边的283号,一溜高高的灰墙西式洋楼宅院,据说曾经是清代朝廷里御医的老宅门。当初建它时,和斜对门四合院的裘宅相比,格外透着洋气,现在却显得落伍,不过,比起装扮一新的裘家老宅,它的色调和样子,和整条街道是那样的和谐。所以,看来,重新翻盖如新的赝品,不足为取;修旧如新,也是不足为取的。那种感觉,总有些老太太皱纹一把的脸上涂抹上大红大绿的油彩一样,让人不大舒服。
在这条街上,这样的西式洋楼,还有好几座,都是过去的商户,其中最有名的要数196号路南的原中原证券公司了。里面过厅上的云格窗还在,地上的花地砖还在,木楼梯歪歪斜斜,摇摇欲坠,好几块楼梯板都已经破裂翘起。楼上是四围栏杆围起一个天井,一间屋子的连同窗子的外墙已经拆空,光线从那里肆无忌惮地涌进来,打在生锈的铁栏杆上和彩色的窗玻璃上面,让人回到了逝去的岁月,是那种茅盾先生在《子夜》描写过的证券交易所的情景,人声喧哗,人头攒动。让人感慨西河沿曾经拥有过的繁华,真正是人去楼空,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房间都上着锁,只有沾惹着尘埃的光线无声的流动,只有栏杆旁放着的一盆龟背竹,绿色的叶子那样明亮,以今天的生机对抗着尘埋网封的往昔。
在街上一连问了好几位,都摇头,没听说过六联,都指给我这些老房子看,告诉我到西河沿的,都是来看这些东西的,正乙祠呀,中原证券交易所呀,裘盛戎故居呀……哪有找六联的呀!一位好心人把我引到192号,告诉我这是原来的蒲仙会馆,又来到133号,说那是原来的关帝庙,对我说这都还值得看看,特别是蒲仙会馆里有棵黑枣树,现在正开着一树小黄花,漂亮……他们说得都没有错,但是,我要找的并不是它们,而是六联证章厂。
一直快走到街中,也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看到一位蹲在地上倒花盆里的土的老爷子,心想他岁数老些,兴许知道,便请问他知道六联吗?他问我:六联是干什么的?我说是家证章厂。他一听证章厂,眉头微微一挑,问我:你找它干什么呀?我如实地告诉他:我姐姐当年在六联工作过……他接着问:你姐姐叫什么名字?他有些奇怪我,我也有些奇怪他,怎么问这么多?看来我们两人的好奇心碰在一起了,命中注定,我是问对人了。他站起身对我说:我爱人以前就是六联证章厂的,你去问问她,兴许还能知道你姐姐呢。说着,他拎着空花盆走到街对面一间临街的房子前,我不知道跟着他进去好呢还是不好,会不会有些贸然?他回过头来见我还站在那里,叫我:来呀!
西河沿(3)
进了屋子,蜂窝煤炉子上正坐着锅,呼呼地冒着热气。老太太正躺在床上,老爷子招呼着:有人问你们六联证章厂。老太太起来了,一个高高个子的老太太,六联证章厂,让她来了精神,遥远的往事和日子,是伴随着青春一起逝去的,也在这一瞬间回溯到了眼前。她仔细告诉我六联的具体位置,还告诉我西河沿有好几家证章厂,她在其中好几家干过,要说最大的还得数六联和红旗证章厂,要数年头老,就得数六联了……我看见她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心想说起六联来,姐姐大概也是这样子吧?接着,她问我姐姐的名字,可惜她没听说过,或者记不得了。她问我姐姐多大年纪了,我告诉她快70了。她说她今年70整了。我一再感谢了她,走出门时,她还在对我说那时她们做了一批又一批的中苏友好纪念章……
按照她的指点,我很容易找到了六联。这是路南的一座二层的小楼,门脸不大,我走进去,楼后面有一个院子,也不大,楼上楼下都住满了人家。别看不大,却是当年西河沿最大的一家证章厂,我听姐姐说,之所以叫六联,是因为六个资本家当时联合办的这个厂,是六个小资本家。娘去世的时候,六个小资本家每人拿出一点钱给姐姐,说家里出了事,你才这么小,把钱拿回家,添点儿力吧。这件事,让姐姐忘不了,是六个好资本家。
由于它的东边一点正在修路扩展煤市街,拆了好多的房子(当年有名的菜市场也拆了),到处是一片碎砖乱瓦,尘土飞扬。四周有些杂乱,这座小楼笼罩在嘈杂的市声和灰尘之中。我站在正午直射的阳光下,抬头望着它,虽然,童年时的我,曾经好多次见过它,并走进去过,但是,我没有一点印象了,陌生得像是面对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和地方。
当年,姐姐就是在这里踏进了人生的第一步,为家里挣了第一份钱的,又是从这里离开,走得那么毅然决然,走得那么远那么远,为的是给家里多挣一点钱。15岁到17岁,姐姐那时是多么的小,按照现在的情况来说,她还是个孩子。站在这里的时候,我才忽然明白,在西河沿,整条街的标志性建筑,对于姐姐和我来说,不是正乙祠,不是劝业场,不是华北楼,不是中原证券交易所,不是盐业银行和交通银行大楼啊,是六联,是六联这座并不起眼灰色的二层小楼。
蓝调城南 第四部分
大栅栏(1)
以前,只要是到北京来,谁能够不去大栅栏呢?就好像现在外地人来北京,谁能够不去王府井呢?到北京的旅游项目之一,就是到王府井逛逛,打着小旗子面目毫无表情的导游,挎着大包小包累得坐了一地的游客,在王府井这条步行街道上,到处可以看见。可以这样说,眼前王府井的景象,大致就是以前大栅栏的拷贝。
但是,现在,外地人已经很少到大栅栏来了,北京人更是没有兴致到这里来,偶尔会有我这样的老北京人到这里怀怀旧,是少之又少的了。时尚的年轻人,到西单的中友,到建国门外的赛特,到宣武门外的SOGO,哪怕是到雅秀和万通去呢,谁会到这里来呢?早把大栅栏这个词都从购物一条街的字典里抠出去,甩到一边去了。
现在的大栅栏,除了同仁堂、瑞蚨祥、张一元,还有前些日子把妇女商店又改回了原来的祥义号,这四家老字号还顽强地挺立在那里,像是四根柱子,有些力不可支地支撑着大栅栏没有彻底的坍塌,大栅栏真的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似的,人老珠黄,衰飒如此。
是啊,以前,到北京来,谁能够不去大栅栏呢?为什么非要去大栅栏干吗?就因为大栅栏里的老字号多。以前的民谣说:大栅栏里买卖全,绸缎烟铺和戏院,药铺针线鞋帽店,车马行人如水淹。这里说的买卖全,全都是老字号,可以说,没有一家没有出处,没有一家没有来头的,没有一家没卖出个特色的。
为什么大栅栏能够如此红火?它旁边从前门楼子外往南开始数,和它平行而列的廊房头条、二条和三条,应该说最早和它是同时落生的亲兄弟,大栅栏以前就叫廊房四条,四条胡同是平起平坐的。清乾隆时怕百姓造反,在它的东口和西口安上了高高的木栅栏,名字才改叫大栅栏的(这木栅栏在光绪庚子年间被义和团的一场的火烧干净,后来改建铁栅栏,一直到新中国解放的时候还在)。为什么那几条原本也是风风火火的胡同,到后来渐渐的都没有它风光了呢?
在我看来,有这样几点原因:一是清时这里紧靠皇城,进出城这里最近、最方便,自然得风气之先;二是原来大运河的水运码头,从什刹海南移到城南大通河下,三里河的漕运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