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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幕僚谨慎答话道:“今日王爷进宫前,我听说大汗另外召了太师阿苏台议事了许久,事后我派人去太师府仆人处探听,据说阿苏台似有远行之打算,只怕是要……出使了。”
幕僚们尽皆默然,如今大军压境,王城岌岌可危,此时出使,多半是议和,然而城下之盟,议和的赢面极小,若是议和,海里王就必须要打算好退路了,否则若是杀了对方的爱将激怒了对方,则到时候必然讨不到好。一时之间幕僚心中各有打算,却都对能守住鞑靼城没了信心。
若是从前,海里王必要斥责一番,今日什么都没说,满腹心事,想了想道:“唤人押那俘虏到我府中来,本王有些问题要审问一番。”
王府地牢内,独孤晟并没有受到许多磨折,只是他武艺高强,只被牢牢锁在柱子上以防他暴起伤人,海里王看他虽数日未能好好休息,身上更带伤,却仍双目炯然有神,凛然不可犯,再想到他熬夜苦战,以身为饵故布迷阵误导自己,不由的也有了些英雄相惜之意,问他道:“我观你之武艺,原不该屈居区区一参将之职,既然明珠暗投,何不改换门庭,为我所用?”
独孤晟微微一笑道:“王爷如今自身难保,危如悬卵,还在劝人改换门庭,我倒劝王爷多为自己着想,如若有改换东家之意,我倒可从中转圜,定不教王爷吃亏。”
一言既出,海里王和几个跟从的幕僚尽皆脸上变色,海里王本就受猜忌,独孤晟又这般毫无顾忌的当场劝反,一旦被报到大汗那里,那着实是个把柄,海里王不由地有些暗悔,一个幕僚低声道:“王爷,此人留不得了!”
海里王抬眼去看独孤晟那毫不在乎的脸,有些迷惑,沉吟半晌问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独孤晟哂然一笑道:“杀了我也逃不脱一个欲盖弥彰之罪,王爷如今形势,倒不如听从我一言。”
海里王深深地看了独孤晟一眼,没有说话,却带着幕僚走了出去。
有幕僚担心道:“王爷,若不杀他,只怕大汗会认为你果真有嬗和之心……”之前又战败,若是被有心人扣上个里通外敌之名,那可真是得不了。
林洛却道:“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今大汗还要仰仗王爷守城,若是临时撤换,那鞑靼城立时便可破,此人小小一名参将,若是对方要劝降,用一战场上的小小战俘也太不可信了,只怕他是要故意激怒王爷以求速死,博个青史留名,大燕皇族以及重臣听说都出身于大寰,大寰人一贯好名,王爷不可轻做决定。”
海里王沉吟不决,挥退了众幕僚,自己一人独坐院中独酌。朱雀军驻扎在塔城,眼看休养生息后只怕会等到其他援军会合后全力攻击王城……所谓议和,不过是大汗痴人说梦罢了,大燕皇朝异军突起,明摆着是要圈地为王,与大寰分庭抗礼,自兴战起,他就认真研究过战事,在那些战事中窥见了熟悉的打法……燕帝正是姓崔,看来是老朋友……当年他挥师南下,几乎趁乱成就一世伟业,最终却黯然退场……如今困守危城,独木难支。
海里王爷一个人踌躇苦闷,王府里林洛却是悄悄出了王府,在王城中看似无意的闲逛了一番,又去听了听说书,才慢悠悠地回府,却是路上随意走进了一家书画店,到似临时起意看看有什么好画。才进去,那掌柜地立时眼前一亮,喜洋洋地上来道:“林爷,您上次说想要的那幅大吟寺的山水画,小店弄到了,可专留着给您的,快快里边请!”
林洛笑着走进去,掌柜一路引着他往里走,在墙上掀了幅画,极快地领着他进了个密室内,里头端坐着一男子,黑衣冷眸,神容冷淡,赫然是应当在塔城的纪容,林洛上前下拜道:“属下见过大人。”
纪容挥手道:“免礼,说说王府的情况。”
林洛低声道:“我今日已将大汗可能议和的消息传给海里王,他看上去心情颇为低落,蓝胜将军被关在王府地牢里,只是他居然当面劝反海里王,却不知海里王将会如何举措。”一边将今日海里王见独孤晟所说的话一一重复了一遍。
纪容皱了皱眉道:“看来要尽速救出,只怕海里王要动手杀他以证清白,地牢的情形你可探过?”
林洛道:“地牢为王府私牢,无海里王令牌不得擅入,送饭之人只能送到地牢口,里头把守的卫兵每六个时辰换班,换班的卫兵皆为海里王亲信,从不用外人,无法收买,交班时要一一认人交割印信,十分难以混入,硬闯更是不能,私牢入口有一铁闸,一旦落锁,里外便不通,牢固无比,除了交班,其余时间是不开的,无论审讯、处刑甚至处死犯人都在里头。”
纪容想了想道:“盗令牌的难度如何?”
林洛摇头道:“海里王十几年前听说就已武艺高强,内力深厚,一般人如何能近身,而我们派出的探子,基本无法进入海里王的亲信范围……”
纪容继续问:“美人计呢?”
林洛依然摇头:“海里王其人深沉,与海里王妃是少年夫妇,十分尊重,并不迷恋美色,身边伺候都无女奴,十几年来不曾听说他有过宠妾。”
纪容蹙眉不语,颇觉棘手,挥手让他先回去,自坐着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有属下进来躬身报告道:“塔城有消息来。”
纪容点头道:“让他进来回话。”
过了一会果然进来个人,却是纪容的心腹亲兵,他回报道:“将军启程那日,公主那边遣人过来传令,属下只说你身子疲倦已歇息,那边也没有勉强,只说了两事,一是请将军遣暗堂人手,在鞑靼散布大汗要与大燕议和的消息,二是公主因连日辛苦,生了热症,只能静养,见不得风,为防过人,近期塔城全军事务由将军您负责,属下等人不知如何是好,如今是让占因扮成将军,在屋里勉强遮掩得过去,只是大事仍不敢决,请将军示下。”
纪容听到前一条还只是心中暗自点头,长公主果然深谙人心,第二条却又皱起眉毛,自己悄悄潜入鞑靼王城打算救回蓝胜,怎么这么不巧长公主居然生病了?这样的话自己不在军中确实麻烦,他站起来踱步想了想道:“为今之计只有想办法从海里王那里盗出令牌,尽快救出蓝胜了。”
第二日却是鞑靼族的萨班推节,萨班推节意为“犁节”,一般举办于夏日,为庆祝春耕结束,期盼好的收成,平时大汗会带着贵族到王城附近的草原上举办饮宴、庆祝盛会,然而今年大燕大军逼近,虽然如今探报只说他们暂时蛰伏在塔城内,并没有进军的迹象,皇族仍是不敢轻离王城,便在城内简单庆祝了一下,然而因为是大节,不少鞑靼人仍是到了附近的草原上欢庆。
海里王原就心中不欢,在汗宫内随便喝了几杯塞责后便借口要巡视王城布防离开了宫里,去了城墙巡视了一番,他站在城墙上看往远处的草原,天已黑了,乌云密布,似是要下雨,有苍鹰在天空,仿佛在搏击云层,长长的尖厉叫声催得人断肠。
海里王自恃武艺高强,借着几分酒意,他纵马到了后城辽阔处,这儿有一片小小草原,正可略略放开,让马儿任意驰骋,他感觉到两肋生风,烦恼似乎也随风减淡,正觉爽快之时,却忽然隐隐听到有笛声远远传来,他不觉好奇心起,催马略略往笛声传来的地方奔去。
笛声渐渐清晰,他远远看到漆黑的草原上有一女子披着阔大的连帽斗篷,斜靠在一矮坡上的一株矮树下吹笛,脚边只生了小小一堆火,火光十分微弱,发出惨淡迷黄的光,勉力支撑着,使黑暗无法完全铺展下来,风吹来她的斗篷和裙袂扬起,猎猎做响,那笛声却一反这深黑夜里的阴森冷清之意,十分旖旎,仿佛春天的少女,满怀期待地在草原上吃吃笑着接过情郎手里的一朵花儿,簪在鬓边,温柔而多情,柔滑而甜蜜,海里王不由地会心一笑,心想这大概是哪个女子在这萨班推节在等情郎约会,倒是吹得十分甜美可人。
那笛声缠绵了一会儿,却渐渐低了下去,低低地百传千回,似乎是女子与情郎分手后的相思入骨,一缕情丝,似怨似慕,爱念无极,令人心中一直沉下去,心中也随着那笛声反复纠结起来,那笛声却忽的拔高起来,嘹亮清远,忽然开阔起来,海里王心中一惊,只觉得忽然驰骋在沙场之上,金戈交并,旌旗猎猎,豪情万丈,然而那笛声却一连升七八调,渐渐高而险,仿佛绷到极紧,让人疑心就要断掉,正似战场杀到险恶之处,生死难料,进退维谷,马儿悲鸣,伤者哀嚎,笛声越发紧张,最后缓了下来,却宛如月下的战场,凄清无限,满地尸骸,笛声似诉似怒,哀怨之极,似是与人永诀,生离死别,人间至伤,上天入地,不能求得心中一刻安宁。
海里王怔怔站着,只觉得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他半生戎马倥偬,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人生起伏,这些日子更是殚精竭虑,却遭致大败,志不得伸,越发有英雄末路之感,如今听到这笛声,触动心事,更觉胸中哀愁翻滚而起,那寂寞孤苦之情一发难忍,无论如何都不能排解,他忍不住往那女子又靠近了些。
马儿嘶叫了一声,却是惊动了那女子,那女子转过来吃了一惊,慌忙退缩躲藏到树的后边,海里王连忙道:“莫怕,我只是听吹笛的,没有恶意。”
那女子抬脸看了看他,海里王借着火光看出原来这女子身上披的斗篷是粗布,缀着许多补丁,十分简陋,手里捏的笛子却是一杆普通的黄不溜秋的竹笛,很是简陋,看着像是大寰商人偶尔带来的杂货摊上的物品,一双眼睛生得很美,半边脸上却有着骇人的伤疤,眼睛微有湿意,似是才哭过,看着十分年轻,他吃了一惊,看着倒觉得像似大寰人,他心中暗疑,问道:“你是哪里的人?”
那女子微微畏缩,指了指嘴巴,摇了摇头,他越发疑窦道:“你不能说话?你是大寰人?”
那女子一双眼睛迷蒙深邃,很是茫然的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远处的帐篷,示意是那里的人,他伸出手来忽然握住那女子的手腕,使力一捏,那女子脸色一白,身子立刻便软了下去,嗓子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眼泪也从眼睛里夺眶而出,水光淋漓,他呆了呆,感觉到手下那女子的手腕全无抵抗,又看了看那女子一双手上老茧伤痕密布,想了想帐篷那边正是乌拉部族的营地,便道:“你是乌拉族的女奴吧?”他当年远征中原,乌拉族也是主力,当时掠了不少貌美而能歌善舞的大寰女子作为奴隶,这名女子年纪尚轻,想必是随母被掠来,大概长得美,遭人嫉恨被破了相,而将奴隶拔舌断手致残更是常事,他沉默了一下,心中有些微微的罪孽感和怜惜,便和声道:“刚才是我用力过度,对不住你啦。”一边去扶起她,那少女却越发畏缩,只管往后躲。
他有些尴尬,只好柔声道:“你的笛声很美,是不是你母亲教的?”大寰人一贯就是这些风花雪月间下功夫,偏偏这一曲打入了他的心怀,令他驻足。
那女子点点头,仍是有些害怕地看着他,身上一直在发抖,终于转过身,跌跌撞撞地逃下坡去,直接往帐篷那边逃去了。
海里王并不阻拦,看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远,听那脚步声确实全无内力,一路往乌拉族驻地那儿奔去了。
海里王心中的猜疑略略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