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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觉得,有许多人聚集在他身边,他们想要逮住他,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为他争论得很激烈,还争吵起来。一会儿突然只有他一个人在屋里,大家都走了,都怕他,只是偶尔稍稍打开房门看看他,威胁他,相互间不知在商量什么,他们还在笑,在逗他。他记得娜斯塔西娅经常在他身边;他还认出了一个人,好像是他很熟的一个熟人,可到底是谁,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为此他很苦恼,甚至哭了。有时他好像觉得,他已经躺了一个月的样子;有时又觉得,还是在那同一天里。但是那件事——那件事他却忘得干干净净;然而又时刻记得,他忘记了一件不能忘记的事,——他苦苦回忆,极其苦恼,痛苦不堪,呻吟,发狂,或者陷于无法忍受的极端恐惧之中。于是他竭力挣扎着起来,想要逃走,可总是有人制止他,强迫他躺下,他又陷入虚弱无力、昏迷不醒的状态。终于他完全清醒过来了。
这是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上午这个时候总是有一道长长的阳光照射到他右边的墙上,照亮门边上的那个角落。娜斯塔西娅站在他床边,床边还有一个人,正在十分好奇地细细打量他,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这是个年轻小伙子,穿一件束着腰带的长上衣,下巴底下留着小胡子,看样子像个送信的。女房东正从半开着的房门外往里张望。拉斯科利尼科夫欠起身来。
“这是什么人,娜斯塔西娅?”他指着那个小伙子问。
“瞧,他醒过来了!”她说。
“醒过来了,”送信的回答。从门外偷看的女房东猜到他清醒过来了,立刻掩上房门,躲了起来。她一向很腼腆,怕跟人说话和作解释;她有四十来岁,很胖,满身肥肉,黑眉毛,黑眼睛,由于肥胖和懒洋洋的,看上去似乎很善良;甚至长得还挺不错。却腼腆得有点儿过分。
“您……是什么人?”他对着那个送信的继续询问。但就在这时房门又大大敞开了,拉祖米欣因为个子高,稍稍低下头,走了进来。
“真像个船舱,”他进来时高声说,“总是碰到额头;这也叫住房呢!老兄,你醒过来了?刚听帕申卡说的。”
“刚醒过来,”娜斯塔西娅说。
“刚醒过来,”那个送信的面带微笑,附和说。
“请问您是谁?”拉祖米欣突然问他。“我姓弗拉祖米欣;不是像大家叫我的那样,不是拉祖米欣,而是弗拉祖米欣,大学生,贵族子弟,他是我的朋友。那么,您是哪一位?”
“我是我们办事处的信差,商人舍洛帕耶夫的办事处,来这儿有件事。”
“请坐在这把椅子上,”拉祖米欣自己坐到桌子另一边的另一把椅子上。“老兄,你醒过来了,这太好了,”接着他又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已经是第四天了,你几乎不吃也不喝。不错,拿小勺喂过你茶喝。我带佐西莫夫来看过你两次。你记得佐西莫夫吗?他给你仔细作了检查,立刻就说,不要紧,——可能是受了点儿刺激。有点儿神经错乱,伙食太差,他说,啤酒喝得太少,洋姜也吃得太少,于是就病了,不过没关系,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佐西莫夫真是好样的!开始给你治病了,而且医术高超。啊,那么我就不耽误您了,”他又对那个信差说,“能不能说说,您有什么事?你听我说,罗佳,他们办事处已经是第二次来人了;不过上次来的不是这一位,而是另一个人,我跟那人谈过。在您以前来的是谁啊?”
“大概这是前天吧。不错。这是阿列克谢·谢苗诺维奇;也是我们办事处的。”
“可他比您精明,您认为呢?”
“是的,他的确比我更懂业务。”
“很好;那么请您接着说下去。”
“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我想,这个人您听到过不止一次了,应令堂请求,通过我们办事处给您汇来了一笔钱,”那个信差直接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如果您已经清醒过来了——就要交给您三十五卢布,因为谢苗·谢苗诺维奇又接到了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应令堂请求、按上次方式寄来的汇款通知。您知道这件事吗?”
“是的……我记得……瓦赫鲁申……”拉斯科利尼科夫若有所思地说。
“您听到了:他知道这个商人瓦赫鲁申!”拉祖米欣大声喊了起来。“怎么会不醒呢?不过,现在我发觉,您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哈!聪明话听起来就是让人觉得愉快。”
“就是他,瓦赫鲁申,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有一次令堂也是通过他,已经用这种方式给您汇过一笔钱来,这次他也没有拒绝令堂的请求,日前他通知谢苗·谢苗诺维奇,给您汇来三十五卢布,希望会有助于您改善生活。”
“‘希望会有助于您改善生活’,您说得太好了;‘令堂’这个词用得也不错。好,那么怎么样呢,您看他是不是完全清醒了,啊?”
“我认为那倒没什么。不过得签个字。”
“他能签字!您带回单簿来了?”
“是回单簿,这就是。”
“拿过来吧。喂,罗佳,起来。我扶着你;给他签上个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笔来吧,因为,老兄,现在对我们来说,钱比糖浆还甜呢。”
“不用,”拉斯科利尼科夫把笔推开,说。
“不用什么?”
“我不签字。”
“唉,见鬼,怎么能不签字呢?”
“我用不着……钱……”
“钱会用不着!唉,老兄,你这是说谎,我就是见证人!请别担心,他这只不过是……又在说胡话。不过,他清醒的时候也常常这样……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们来教导他,也就是说,干脆抓住他的手,他就会签字了。来吧……”
“不过,我可以下次再来。”
“不,不;干吗麻烦您呢。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喂,罗佳,别耽误客人的时间了……你看,人家在等着呢,”说者他当真要抓住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手。
“放开,我自己签……”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拿起笔来,在回单簿上签了字。信差拿出钱来,就走了。
“好哇!老兄,现在想吃东西了吗?”
“想,”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你们这儿有汤?”
“昨儿个的,”这段时间里一直站在这儿的娜斯塔西娅回答。
“土豆加大米的?”
“是土豆大米汤。”
“我就知道是这种汤。端汤来,把茶也拿来。”
“我就拿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隐隐怀着一种说不出道理来的恐惧心理,非常惊奇地看着这一切。他决定默不作声,等着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好像我不是处于昏迷状态,”他想,“好像这都是真的……”
两分钟后,娜斯塔西娅端着汤回来了,还说,这就送茶来。和汤一起拿来了两把调羹,两个小碟子,还有整套调味瓶:盐瓶、胡椒瓶,还有吃牛肉时要加的芥末,等等,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把这些东西统统摆出来了。桌布是干净的。
“娜斯塔西尤什卡,要是让普拉斯科维娅·帕夫洛芙娜给送两瓶啤酒来,倒也不错。咱们喝它个痛快。”
“哼,你可真机灵!”娜斯塔西娅嘟嘟囔囔地说,于是照他吩咐的去办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奇怪而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这时拉祖米欣坐到沙发上来,坐到他身边,像头熊样笨拙地用左手抱住他的头,——虽说他自己也可以欠起身来了——然后用右手把一调羹汤送到他嘴边,还先吹了好几次,以免烫着他。其实汤是温的。拉斯科利尼科夫贪婪地喝了一调羹,又一调羹,第三调羹。但是喂了几调羹以后,拉祖米欣突然停下来了,说是,能不能再吃,得跟佐西莫夫商量一下。
娜斯塔西娅拿着两瓶啤酒进来了。
“想喝茶吗?”
“想。”
“快把茶也拿来,娜斯塔西娅,因为,茶嘛,不用问医生,好像也可以喝。哈,啤酒也有了!”他又回到自己那把椅子上,把汤、牛肉都拉到自己面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看那样子真像三天没吃饭似的。
“罗佳老兄,现在我每天都在你们这儿像这样吃饭,”他嘴里塞满了牛肉,想尽可能说清楚些,可还是说得含糊不清,“而这全都是帕申卡,你的女房东请客,真心诚意地热情招待我。我当然没坚持让她这样做,不过也不提出异议。瞧,娜斯塔西娅送茶来了。真够麻利的!娜斯金卡,想喝啤酒吗?”
“真是个调皮鬼!”
“那么茶呢?”
“茶嘛,好吧。”
“你斟上。等等,我亲自给你斟;坐到桌边来吧。”
他立刻张罗起来,斟了一杯茶,然后又斟了一杯,放下早餐不吃了,又坐到沙发上。他仍然用左手抱着病人的头,扶起他来,用茶匙喂他喝茶,又不断地特别热心地吹茶,仿佛恢复健康的最主要、最有效的关键,就全在于吹茶这道程序了。拉斯科利尼科夫默不作声,也不反对人家这样做,尽管他感觉到自己有足够的力气欠起身来,不需要别人的任何帮助就可以坐在沙发上了,而且不仅能用手拿住茶匙或茶杯,也许连走路都不成问题。但是由于某种奇怪的、几乎是野兽所特有的那种狡猾心理,他忽然想要暂时隐瞒自己的力气,不让人看出来,如有必要,甚至想假装尚未完全清醒,留心听听,弄清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厌恶心情:喝了十来茶匙茶以后,他突然把头挣脱出来,任性地推开茶匙,又倒在枕头上。现在他头底下当真垫着几个真正的枕头套着干净枕套的绒毛枕头;这一点他也发觉了,注意到了。
“得让帕申卡今天给我们送点儿马林果酱来,给他做饮料,”拉祖米欣说着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又喝起汤和啤酒来。
“她上哪儿给你弄马林果去?”娜斯塔西娅问,她正叉开五个手指托着茶碟,嘴里含着糖块喝茶。
“我的朋友,马林果,她可以到小铺里去买。你知道吗,罗佳,在你睡着的时候,这儿发生了多少事情。你以那样不讲信义的方式从我那儿溜之乎也,又不告诉我你的地址,我突然觉得那么恨你,决定要找到你,惩罚你。当天我就行动起来。我东奔西走,到处打听!现在你住的这个地方我忘了;其实我从来也没记住过,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至于你以前住的那个地方——我只记得是在五角场①附近,——哈尔拉莫夫②的房子。我找啊,找啊,寻找这幢哈尔拉莫夫的房子。后来才弄清,这幢房子根本不是哈尔拉莫夫的,而是布赫的,——有时就是会把读音搞错,而且错得这么厉害!我气坏了!一气之下,第二天我就到居民地址查询处去查问,反正豁出去了,你瞧,那里只花了两分钟就给我查到了你的住址。你的名字登记在那儿了。”
①五角场是彼得堡的地名,有好几条街道在那里会合。
②哈尔拉莫夫是当时一个房主的真姓,他的房子在干草广场附近的马巷里。
“登记了!”
“那当然;可是我亲眼看到,有人在那里怎么也查不到科别列夫将军的住址。嗯,说起来话长着呢。我一来到这儿,立刻了解了你的一切情况;一切,老兄,一切,什么我都知道;喏,她也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