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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完成的著述中应该有人口和钥匙,通向他那神秘地吸引着我的表象。管理员拿来了书:我很惊讶,书是那么少。在二十年中,这个渐入老境的人不过出版了不多的几本松散的小册子,导论、序言一~次关于莎士比亚的佩里克利斯的真伪的讨论、对荷尔德林和雪莱的比较(当然是在两者都不被他们的民族看做天才的时代),除此以外只有一些关于语文学的小玩意?当然,在所有作品中有一部两卷的作品被预告正在准备之中:《环球剧院的历史、形象和作家》,但第一个预告也是二十年前的了,图书管理员用一个当时的书面询问向我证实,这本书从未出版过。我稍带胆怯地,只带着一半勇气翻开这份手稿,渴望能从中重新找回那令人陶醉的声音,找回那呼啸向前的节奏。但这部手稿却因坚定的严肃而步履螨珊,没有一个地方颤动着那次讲话时那种踩着热烈的节拍,仿佛一浪高过一浪的节奏。多可惜啊!我的心中有个东西在叹息。我要是能打自己就好了,我因愤怒而浑身颤栗,怀疑自己太快、太轻信地把感情交付给他。
但下午在讨论课上我又认出了他。这次,开始时他自己没有说话。按照美国大学的习俗,这次有二十来个学生被分成正方和一反方进行讨论,题目是关于他所喜爱的一部莎土比亚的作品:《特洛依罗斯与克瑞西达》(他最爱的作品)中的人物是否是植拟式的人物,作品本身是一部牧羊人剧,还是一部隐藏在讽刺后面的悲剧。很快,~场思想的对话被他灵巧的手点燃了,发展成了一个充满电力的激动场面——证据有力地辩驳,草率的结论,呼喊声尖锐刻薄,便讨论达到白热化的程度,年轻人简直要充满敌意地互相攻击。当火星四溅的时候,他才跳到中间,把过分激烈的攻击缓和下来,把讨论引回题目上去,但同时悄悄地发出一个推力,使辩论摆脱时代的限制,在思想上得到飞跃——他就这样突然站在这场教学的玩火游戏的中央,自己兴致勃勃,同时怂恿着,又控制着意见的激战,既是青春热情掀起的大浪的驾驭者,自己又被浪头淹没。靠着桌子,胳膊交叉至胸前,他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朝着这个微笑,又悄悄鼓励暗示另一个进行反驳,他的眼睛像昨天一样兴奋地闪闪发光,我感到他必须约束着自己,才能不去一下子把话头从他们所有人的嘴中抢过来。他努力地克制着,我从他的手上看出这一点,那双手像一块弧形的木板一样越来越紧地按在胸脯上,我从他跳动的嘴角上猜出了这一点,那嘴角正吃力地把到了嘴边的话伍回去。突然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像一个游泳的入一样呼的一声扎进讨论之中——伸出手有力地一挥,就像用一个指挥棒一样斩除了混乱:所有的人一下子全闭了口,他就以他迅捷的方式把所有的论据总结在一起。他说话的时候,昨天的那张股又出现了,皱纹消失在颤动的神经游戏之后,脖子和身体也伸展开,恢复了果敢的、君临天下的神态,他摆脱了倾听、退缩的状态,投入到谈话之中,就像投入了一股席卷一切的洪流里。即兴讲演吸引着他,现在我开始猜想,他这样一个冷静对待自己的人,在客观的讲课或在孤独的书斋里缺乏这种在我们的痴迷状态下炸开内心之墙的炸药;他需要,啊,我感觉到了这一点,我们的热情来点燃他的热情,我们的放纵来促使他挥霍,我们的青春来让他在兴高采烈之中恢复青春。就像一个敲钱的人越来越沉迷于自己竭尽全力的手敲出的越来越狂野的节奏,他的讲话也越来越好,越来越激越,词句越发热烈,表达也越来越文采飞扬,我们越是沉默,(人们不由自主地感觉到我们在房间里屏住呼吸),他的描述飞扬得越高,就越是扣人心弦,越狂热。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只完全属于他,完全沉浸于、迷醉于这种充沛的感情之中。
当他大声引用了一句歌德的话突然结束了有关莎士比亚的讲话时,我们的兴奋之情又一次颓然崩塌。他又像昨天一样精疲力竭地倚在桌子上,他的面孔很苍白,但神经还在上面轻颤、小跑,眼睛里奇异地闪烁着倾诉后奔涌的快感,就像一个女人刚刚挣脱了强有力的拥抱一样。我现在不敢跟他讲话,但他的目光凑巧遇到了我。他显然感到了我兴奋的感激之情,他朝我友好地微笑,微微向我俯下身,手扶着我的肩膀,提醒我,今天晚上按照约定去他那儿。
整七点,我到了他那儿。我这个小伙子怎样战栗着第一次跨过这条门槛啊!没有什么东西比一个年轻人的敬佩更激烈,更羞怯,比他不安的羞涩更女人气。有人把我引到他的书房,一个半暗的房间,一开始,借助玻璃窗透过的光线,我只看到许多五颜六色的书脊。写字台的上方悬挂着拉斐尔的《雅典学院》,是他情有独钟的一幅画(像他后来给我详细讲述的那样),因为教学的所有形式,思想的所有表现在这幅画上都象征性地统一成完美的组合。我是第一次看到这幅画,但我不由自主地认为在苏格拉底固执的脸上发现了与他的额头的一种相似性。
后面有白色大理石般的东西在闪光,巧妙地缩小了巴黎酒店服务员的半身像,边上是出自古代德意志巧匠之手的圣·塞巴斯蒂安,悲剧的美想必并非偶然地与享乐的美放在一起。我等待着,心里怦怦直跳,像周围这些高贵地缄默着的艺术形象一样屏住呼吸,这些物品象征性地表述了的这种美我从未想象过,也不清楚,虽然我感到,我会与它产生一种感情,但观察只持续了很短时间,那个我期待着的人走进房门朝我走来;我又一次被他的目光打动,这目光温柔地包裹着我,像有隐藏的火在里面无焰地燃烧。让我惊奇的是,这目光融化了我心中最隐秘的东西。我马上跟他像朋友似的随便地聊起来.当他问起我在柏林的学习情况—一我当时吃了一惊——我父亲那次拜访的情形突然涌到嘴边,我向这个陌生人复申了我秘密许下的誓言,保证完全认真地投入到学业之中。他动情地望着我,“不仅要认真,我的孩子。”他说道,“首先要有热情。谁没有热情,一最多不过是个教书匠——人必须用心去接近,必须从激情出发。”他的声音越来越热情,房间越来越昏暗,他讲了很多年轻时的事情,他是怎么傻乎乎地开始,又怎样很久以后才发现自己的爱好:我要有勇气,只要与他有关的事他都乐意相助;我有什么愿望或问题时都可以无须顾虑地求助于他。
在我的一生中还从未有人这么关切地,这么推心置腹地跟我谈过话,我由于感激而战栗,很高兴黑暗遮掩了我润湿的眼睛。
我没有留意时间,我也许还会在这儿流连几个小时,这时有人轻轻敲门。门开了,一个细瘦的身影走了进来,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站起来二介绍道:“‘我的妻子/’那个修长的身影飘飘忽忽地走上前.把一只细瘦的手放在我的手里,转身向他提醒道:“晚饭好了。”
“好的,我知道了。”他急切地(至少我感觉是这样)、有些生气地回答道。一种冷冰冰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他的声音里,等电灯亮了起来,他漫不经心地跟我告别,这时他又变成课堂上那个衰老的男人了。
以后的两个星期我是在狂热的阅读和学习中度过的。我几乎足不出户,为了不浪费时间,我站着吃饭,我不停地学习,没有休息,几乎也不睡觉。我就像东方传说中的那个王子,一个接一个地启开紧锁着的房间的封印,在每个房间里都发现堆积着越来越多的珠翠和宝石,越来越贪婪地查遍所有小室,迫不及待地想到达最后一个房间。我就这样从一本书扎进另二本书,工每本书都让我陶醉,又没有哪本书让我满足:我的放荡不羁现在转入了思想领域,对精神世界的无限辽阔的最初设想震慑了我。它像城市里的冒险一样对我具有同样的诱惑力,还有害怕不能征服它的小孩子式的恐惧;于是我节省了睡眠、享受、聊天,节省了任何形式的娱乐,只为了珍惜时间,珍惜第一次觉得宝贵的时间。但激励我如此勤奋的,首先却是虚荣心,要经受住老师的考验.不使他的信任失望,获得一个赞许的微笑,让他对我的感觉像我对他的一样。每个最微不足道的原因都是一次考验;我不停地刺激着那些不灵敏的,但出奇振奋的感官,让他赞叹,让他惊讶:如果他在课上提到一个作家,他的作品我不了解,下午我就去尽力查询,好在第二天的讨论课上虚荣地炫耀我的知识。一个几乎没人注意的、偶然表达的愿望,对我来说就成了圣旨:一个随口说出的对大学生嗜烟成性的评论就足以使我马上扔掉燃烧着的香烟,毅然决然地永远捻断这被指责的习惯。他的话像一个福音传教士的话一样,对我既是恩赐又是法令;我的高度紧张的注意力一直伺机以待,贪婪地拣起每一个他随意抛掷的评论。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我都贪得无厌地收集起来,回到家后就把这些攫获之物’用所有的感官激动地抚摸、保存;我的绝不宽容大度的热情只把他一个人当成领袖,觉得所有的同学都是敌人,嫉妒的意志每天都想超过他们,超越他们。
也许他感觉到了他对我的重要性,或者他喜欢上了我的天性中的狂热—一总之,我的老师马上就明显地关注我,特殊地对待我。他指导我阅读,在集体的讨论中几乎有些过分推崇我这个新来的学生,晚上我常可以拜访他,与他亲切交谈。那时他常常从墙上拿下一本书,声音洪亮地朗读诗或悲剧,或解释有争议的难题,这一声音由于激动而一级高似一级的响亮,越发抑扬顿挫,在沉迷的头两个星期里,我学到了比过去十几年中学到的还要多的关于艺术本质的东西。在那些我总嫌短暂的时光里,我们总是单独在一起。大约八点钟,门就被轻轻地敲响,他的妻子提醒他吃晚饭。但她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房间,显然听从于一个指示,不要打断我们的谈话。
就这样,十四天过去了,忙忙碌碌,热情澎湃的初夏的日子,直到一天早上我的精力像一根绷得太紧的钢弹簧~样弹了出去。在此之前我的老师就告诫过我,不要过分投入,时不时地休息一天,到野外去走走—一现在这个预言突然应验了:我昏昏沉沉地从昏睡中醒来,刚想读书,所有的铅字便像大头针一样颤动起来。我当即决定,像奴隶一样忠实地听从我的老师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话,在渴求知识之余自由自在地玩耍一天。我一早就出发了,第一次细细地观看了这个有些古迹的城市,为了活动身体,登上了有一百级台阶的教堂塔楼,在那儿的平台上,我从周围的一片绿色中发现了一个小湖。我这个住在沿海的北方人热爱游泳运动。在这塔楼之上,斑斑驳驳的草地就像绿色的池塘一样泛着微光,仿佛吹来一股家乡的风,一个不可抑制的愿望占据了我的心,我要再次投入那可爱的物质之中。我吃完饭找到了那个浴场,在水中塘耍的时候,我的身体再次感到自己充满了活力,我胳膊上的肌肉几个星期以来第~次有力地伸展,阳光和风抚摸着我裸露的肌肤,在半个小时之内又把我变回了从前,变成了那个疯了似的跟伙伴们打闹,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敢连命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