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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官
许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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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想起来直像是昨天的事情,可是前前后后已经相隔几十年。
那时正闹着中东战争,国人与兵士多半是鸦片抽得不像人形,也不像鬼样。就
是那不抽烟的,也麻木得像土俑一般。枪炮军舰都如明器,中看不中用。虽然打败
仗,许多人并没有把它当做一件大事,也没感到何等困苦。不过有许多人是直接受
了损害的,玉官的丈夫便是其中的一个。他在一艘战舰上当水兵,开火不到一点钟
的时间便阵亡了。玉官那时在闽南本籍的一个县城,身边并没有积蓄,丈夫留给她
的,只是一间比街头土地庙稍微大一点的房子和一个不满两岁的男孩。她不过是二
十一岁,如果愿意再醮,还可以来得及。但是她想:带油瓶诸多不便,倒不如依老
习惯抚孤成人,将来若是孩子得到一官半职,给她请个封诰,表个贞节,也就不在
活了一生。
自从立定了主意以后,玉官的家门是常常关着。她每日只在屋里做一些荷包烟
袋之类,送到苏杭铺去换点钱。亲戚朋友本来就很少,要从他们得着什么资助是绝
不可能的,她所得的工资只够衣食之费,想送孩子到学塾去,不说书籍、纸笔费没
着落,连最重要的老师束修,一年一千文制钱,都没法应付。房子是不能卖的,就
使能卖,最多也不过十几二十两银子。她丈夫有个叔伯弟弟,年纪比她大,时常来
看她。他很殷勤,每一来到,便要求把哥哥的灵柩从威海卫运回来。其实,他哥哥
有没有尸身还成问题,他的要求只是逼嫂嫂把房子或侄儿卖掉的一种手段。他更大
的野心,便是劝嫂嫂嫁了,他更可以沾着许多利益。玉官已觉得叔叔是欺负她,不
过面子上不能说穿了,每次来,只得敷衍他。
叔叔的名字在城里是没人注意的,他虽然进过两年乡塾,有名有字,但因为功
课不好,被逐出学,所以认得他的人还是叫他的小名“粪扫”。他见玉官屡次都是
推诿,心还不死。一天,在见面的时候,他竟然对嫂嫂说,你这么年轻,孩子命又
脆,若过几年有什么山高水低,把你的青春耽误了,岂不要后悔一辈子?他又说没
钱读书,怎能有机会得到功名?纵使有学费,也未必能够入学中举。纵然入学中举,
他不一定能得一官半职,也不一定能够享到他的福。种种说话,无非是劝她服从目
前的命运,万般计划,无非是劝她自己找个吃饭的地方。这在玉官方面,当然是叔
叔给她的咒诅,每一说到,就不免骂了几声“黑心肚的路旁尸”,可是也没奈他何。
因为粪扫来骚扰,玉官待要到县里去存个案底,又想到她自己,一个年轻寡妇,
在衙门口出头露面,总是不很妥当。况且粪扫所要求运枢的事也不见得完全是没理
由,她想丈夫停灵在外本不合适,本得想法子,可是她十指纤纤,能办得什么事?
房子不能卖出,儿子不能给人,自己不愿改嫁。她并不去问丈夫的灵柩到底有没有,
她想就是剩下衣冠也得运回来安葬。她恨不得把她的儿子,她的唯一的希望,快快
地长大成人,来替她做这些事情。为避免叔叔的麻烦,她有时也想离开本乡,把儿
子带到天涯无藤葛处,但这不过也是空想。第一,她没有资财,转动不了;第二,
她不认识字,自己不能做儿子的导师;第三,离乡别井,到一个人地俱疏的地方,
也不免会受人欺负;第四,……还有说不尽的理由縈迴在她心里。到底还是关起大
门,过着螺介式生活,人不惹她时,不妨开门探头;人惹她时,立刻关门退步,这
样是再安全不过的了。她为运灵的事,常常关在屋里痛哭,有时点起香烛在厅上丈
夫的灵位前祈祷,许愿。
虽然关着门,粪扫仍是常常来,这教玉官的螺介政策不能实施。他一来到,不
开门是不行的,但寡妇的家岂能容男子常来探访!纵然两方是清白的亲属关系,在
这容易发恶酵的社会里,无论如何,总免不掉街头坊尾的琐语烦言。玉官早已想到
这一层,《周礼》她虽然没考究过,但从姑婆、舅公一辈的人物的家教传下来“男
女授受不亲”、“叔嫂不通问”一类的法宝,有时也可以祭起来。不过这些法宝是
不很灵的,因为她所处的不是士大夫的环境,不但如此,粪扫知道她害怕,越发天
天来麻烦她。人们也真个把他们当做话柄,到处都可以听见关于他们的事情的街谈
巷议。
同街住着一个“拜上帝”的女人名叫金杏,人家称她做杏官。她丈夫姓陈,几
个月前,因为把妻家的人打伤了,官府要拿人,便不知去向。事情的起因,是杏官
被她的侄儿引领入教,回到家里,不由分说把家里的神像、神主破个干净。丈夫气
不过,便到妻家理论,千不该把内侄打个半死。这事由教会洋牧师出头,非要知县
拿人来严办一下不可。因为人逃了,这案至终在悬着。
杏官在街坊上很有点洋势力,谁也不敢惹她。但知道她的都不很看得起她,背
地里都管她叫连累丈夫的“吃教婆”。她侄儿原先在教会的医院当药剂师,人们没
有一个不当他是个配迷魂药、引人破神主、毁神像的老手。杏官自从被他引领入了
教,便成为一个很热心的信徒,到处对人宣讲。但她并不是职业的传教士,她的生
活是靠着在一个通商口岸的一家西药房的股息来维持,一年可以支三百块钱左右。
她原来住在别的地方,新近才搬到玉官隔邻几家来住。一家只有三口,她和两个女
儿雅丽、雅言。雅丽是两岁多,雅言才几个月。玉官在她搬来的时候便认识她,不
过没有什么来往。近来因为受不了叔叔的压迫,常常倒扣上家门,携着一天的粮食
和小儿到杏官家去躲避,杏官也很寂寞,所以很欢迎她来做伴。
杏官家里的陈设虽然不多,却是十分干净。房子是一厅两房的结构,中厅悬着
一幅“天路历程图”,桌上放着一本很厚的金边黑羊皮《新旧约全书》,金边多已
变成红褐色,书皮的光泽也没有了,书角的残摺纹和书里夹的纸片,都指示着主人
没一天不把它翻阅几次。厅边放着一张小风琴,她每天也短不了按几次,和着她口
里唱的赞美诗歌。这些生活,都是玉官以前没曾见过的。她自从螺介式生活变为早
出晚归的飞鸟式生活以来,心境比较舒坦得多。在陈家寄托,使她理会吃教的人也
和常人一样和蔼可亲,甚且能够安慰人,她免不了问杏官所信的都是什么。她心里
总不明白杏官告诉她凡人都有罪,都当忏悔和重生的道理;自认为罪人,可笑;无
代价地要一个非亲非故来替死,可笑;人和万物都是上帝的手捏出来的,也可笑;
处女单独怀孕,谁见过?更可笑。她笑是心里笑,可不敢露在脸上,因为她不能与
杏官辩论,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说她不对,杏官不在跟前的时候,她偷偷地掀开那
本经书看看,可惜都是洋字,一点也看不懂。她心里想,杏官平时没听她说过洋话,
怎么能念洋书?这不由得她不问。杏官告诉她那是“白话字”,三天包会读,七天
准能写,十天什么意思都能表达出来。她很鼓励玉官学习。玉官便“爱,卑,西,
——”念咒般学了好几天。果然灵得很!七天以后,她居然能把那厚本书念得像流
水一般快。
洋姑娘常到杏官家里,玉官往时没曾在五尺以内见过外国人,偶尔在街上遇见,
自己总是远远地站开,正眼也不敢看他们一下。无论多么镇定,她一见洋人,心里
总有七分害怕。她怕洋人铰人头发去做符咒;怕洋人挖人眼睛去做药材;怕洋人把
迷魂药弹在她身上,使她额头上印上十字,做出亵渎神明、侮慢祖宗的事。她正在
厅上做活,洋姑娘忽然敲门进来,连忙退到屋里。杏官和洋姑娘互道了“平安”,
便谈些教里的话,她虽然不很懂那位姑娘的话,从杏官的回答,知道是关于她有股
份的那间药房的事情。她听见洋姑娘说药房卖吗啡,给别的教友攻击,那经理在聚
集礼拜的时候,当众忏悔,愿意献出一笔款子来,在乡间修盖一所福音堂;因为杏
官是股东,所以她来说说。杏官对于商务本不明白,听了姑娘一番话,只是感谢上
帝,没说别的。洋姑娘临出门的时候又托杏官替她找一个“阿妈”,每月工钱六百
文,管住不管吃。
杏官心血来潮,回到屋里,一味撺掇玉官去混这份事情。玉官想一个月六百文,
吃用去四百,还剩二百;管住,她的房子便可以赁出去,一个月至少可以得一二百
文,为孩子将来的学费,当然比手磨破了做针凿,一天得不了一二十文好得多。最
要紧的是,粪扫再也不敢向她捣乱。她点了头,却要杏官保证那洋姑娘不会给她迷
魂汤喝,也不会在她睡觉时挖掉她儿子的眼睛,或铰掉她的头发。上工的日子已经
约定,她心里仍是七上八下,怕语言不通,怕洋人脾气不好,怕这,怕那。
洋姑娘许玉官把孩子带在身边,给她一间很小的卧房,就在福音堂后面。她主
人的住处不过隔着几棵龙眼树,相离约距五丈远。她自己的房子赁不出去,因为教
堂距离也很近,她本来想早出晚归,又怕粪扫来搅扰,孩子放在家里又没人照顾,
不如把门窗关严,在礼拜天悄悄地回来看看。每月初一、十五,她破晓以前回家打
扫一遍,在神位和祖先神主前插一炷香,有时还默祷片时,这旧房简直就像她的家
祠,虽然没得赁出去,她倒也很安心。
粪扫知道了嫂嫂混了洋事,惹不起,许久没见面了。赶巧在一个礼拜天早晨,
玉官回家的时候,他已在门口等着。他是从杏官打听出她每在那时候回家的。一进
门,他还是旧话重提,卖房子运灵,接着就是借钱。玉官说了他几句,叫他以后莫
来麻烦她,不然她便告教堂到衙门去告他一状。正在分会不开的时候,杏官进来了。
她也帮着玉官说了粪扫几句,把他说得垂头丧气,踱出嫂嫂家门。她们也随着出来,
把门倒锁着,到教堂去了。粪扫一面走,一面想,看她们走远了,回头到嫂嫂家门
口,见锁得牢牢地,四围的墙壁又很高,没法子进去。越起越把怨恨移在杏官身上。
他以为杏官不该引他嫂嫂到教堂去工作,因而动意要到她家去看有什么可拿的没有,
藉此泄泄愤气。不想到了杏官家,门也是关得严严地,沿着墙走到后门,望望四围
都是旷地,没有人往来,他从土堆里找出一根粗铅丝,轻轻把门闩拨动,一会工夫
就把门打开了。进到屋里,看见两个小女孩正在床上熟睡,箱笼虽有几个,可都上
了锁。桌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便去动那箱的锁。开锁的声音,几乎把孩子惊醒
了,手一停住,计便上心,他到床边,轻轻地把雅丽抱在怀里,用一张小毯蒙着她。
在拿小毯的时候,发见了两锭压床褥的纹银,他喜出望外,连忙捡起掖在身边,从
原路出去,一溜烟似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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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