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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夜雨没有停歇,北窗被风推开了半寸,有雨点轻轻溅到床头。达生醒了,两只手下意识地捂紧了短裤,他不知为什么会做这个奇怪的梦,美琪活着的时候他们毫不相干,没想到他会梦见她的鬼魂,而且让她搞得这么……狼狈,肯定有人把手伸到他短裤里了,肯定是小拐在搞鬼,小拐现在也许躲在被子里偷偷地笑。达生突然又羞又怒地把小拐从被窝里拖了出来,膝盖死死地压住小拐的胳膊。
我让你再瞎摸,达生咬牙切齿地说,看我怎么把你的手拜断。
你发疯啦?小拐惊叫起来,谁摸你了?我就摸了我自己。
谁摸你谁就是孙子,小拐在床的那一头赌咒发誓,突然大声喊叫起来,你看窗子,看窗上的玻璃,是美琪来过了。
达生抬头去看窗子,果然看见一枚蜡纸红心贴在玻璃上,雨夜里月色昏瞑,那枚蜡纸红心被雨线洗刷着。泛出一圈温暖的光晕。鬼魂?鬼魂敢跑到我家门上来?达生怔了一会儿,突然将身子探出窗外,冒着雨把玻璃上的蜡纸红心揭了下来,他听见小拐在后面短促而狡黠地笑了一声,操他娘的,鬼魂居然敢跑到我这里来?达生骂着把蜡纸红心揉成一团,扔到窗外的雨地里,他看见蜡纸红心在一潭积水中轻轻浮动,那圈红红的光晕在蒙蒙雨雾中更显得艳丽炫目,达生伏在窗台上朝它望了一会儿。细细回味刚才的梦,心里竟是怅然若失。
玻璃瓶工厂的一个女工有一天在街上拦住索梅,向她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你儿子又跟金兰勾搭上了,那个女工悲天悯人地凑到素梅耳边说:劝劝你儿子吧,跟那个骚货缠在一起没有好结果的。素梅的心立刻往下沉了沉,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地置之一笑,说,不会吧,我家叙德现在学好了,他舅舅给他介绍了个女朋友,谈得不错的,素梅即兴地编了个谎,又怕对方追问女朋友的事,就匆匆地撇下那个女工走了,一边走嘴里便咬牙切齿地骂起来,不争气的东西,脑子给狗吃了,这是在骂叙德。骚货,害人精,害了自己还要害人家童男子。
这当然是在骂金兰了。
回到家里素梅仍然蝶碟不休地骂着,躺着的沈庭方听了心虚,壮着胆子问,你嘴里嘀嘀咕咕地骂谁?这么骂人你就长肉了?素梅先是不答腔,光是冷笑,突然吼了一声,我骂她你心疼啦?沈庭方吓得缩起脖子,想了一会儿说,你的斗争性也太强了,毛主席是怎么教导我们的?犯了错误改正错误还是好同志嘛。素梅仍然冷笑着说,毛主席不知道你们父子俩干了什么龌龊事。沈庭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把手放到腰部揉了揉,呻吟了几声。过了一会儿他就听见素梅向他布置了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叙德是你亲生儿子吧?是?是就好,他从小到大你有没有管教过他?素梅告近沈庭方,一只手伸到他腰背上娴熟地按摩,眼睛却咄咄逼人地盯着他,她说,这个儿子我管腻了,该轮到你管管他了。告诉你,他跟那骚货又勾搭上了,这回我不管,你去管,你跟那骚货到底有没有划清界限,就看这一回了。
沈庭方从素梅决绝的微笑里发现这项任务是无法推诿了,然后便是一个四面楚歌的黄昏,沈庭方如坐针毡,他听见儿子推门回家的声音,听见儿子在饭桌上推动碗碟的声音,最后便听见素梅对儿子说,叙德,你慢点吃,你爹有话要跟你说。
当沈庭方被素梅架到饭桌上时,他像是怀着某种歉意似地朝儿子笑了笑,他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儿子碗里,但叙德把它夹回到碟子里,叙德用一种轻蔑的眼神扫了父亲一眼,沈庭方清晰地听见了儿子的嘀咕:有屁快放。
听说,听说金兰又来缠你了?沈庭方斟词酌句地开了一个头。
听说是听谁说的?怎么,你吃醋了?
金兰这种女人,你不要跟她认真,让她缠住了你就完了。沈庭方说。你是我儿子,我不会害你的,听我一句话,跟她一刀两断吧。
你说得轻巧,你告诉我怎么一刀两断?
心肠要毒一点,该骂的时候就骂,该打的时候就打,沈庭方朝素梅瞟了一眼,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会儿说,我是过来人了,女人是什么东西我比你清楚,你如果一辈子这么混,那你就跟她去混,你如果以后想结婚成家好好过日子,那你趁早跟她一刀两断,现在还来得及,她的孩子还没生下来,沈庭方咳嗽了一声,突然加重语气,那孩子,你永远也别承认是你的。她在外面乱搞,谁知道那孩子是谁的?
叙德放下了饭碗,他伏在桌上歪着脑袋注视着父亲,眼睛里时而闪光时而黯淡,他的脸色却一点一点地发青泛白,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保持沉默,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一些讥讽的气声。素梅在旁边注意到儿子的手一直在折压红木筷子,红木筷子似乎快要折断了,素梅就上去抢下了那双筷子,一边用眼神鼓励沈庭方继续他的教诲。
金兰这种女人,沈庭方看了看素梅,又看了看儿子,叹了口气道,金兰这种女人,一条母狗,你根本不用把她当人看的。
不把她当人看?把你当人看?叙德的微笑看上去已经露出几分狰狞,他站起身时沈庭方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双手举起来做了个停止的动作,但儿子已经被激怒了,你配教训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叙德的手猛地在饭桌上一扫,碗碟乒乒乓乓地撞响了,一只菜碟直飞沈庭方的额角。沈庭方叫了一声,摸到满手油腻的菜汤,再摸就摸到一滩血了。
那天晚上叙德扬长而去,剩下素梅在黯淡的电灯下替男人包扎伤口,素梅看见男人始终闭着眼睛,疼得厉害吗?素梅在他额上粘出一个端正的米形胶布条,他说,你睁开眼睛试试,要还疼就去打破伤风针。沈庭方睁开了眼睛,立即有一滴硕大的泪珠掉出眼眶,儿子打老子,沈庭方说,这回你满意了吧?你又让我出了一回丑。
沈庭方鼻翼上的那滴泪珠使素梅感到震惊,做了二十年夫妻,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男人落泪,这会儿流眼泪了,你亲爹亲娘殁的时候也没见你掉一滴眼泪,素梅背过身去嘟嚷着,恰好看见墙上的一张彩色年画,画上的那个女人挤在花丛里笑盈盈的,怎么看她的轻薄之态都酷似骚货金兰,素梅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站在凳子上三下两下地就把年画撕下来了。我饶不了你。素梅对着手里的纸团说,你让我沈家人出尽了丑,就这么算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素梅把纸团塞到了煤炉里,看着火苗倏地窜起来吞噬了画上的人和花,我素梅斗不过别人,不相信就斗不过一个婊子货。
香椿树街的人们认为素梅对金兰的惩罚是蓄谋已久的,那天是礼拜一,去工农浴室洗澡的女人很少,而素梅恰恰与金兰在更衣室里冤家碰头了,金兰不是一个人,她的姐姐和嫂子一先一后也都进了浴室。她们来者不善,这种闹事的端倪金兰觉察到了,所以金兰一直缠着一个玻璃瓶厂女工打听在哪里能买到奶糕,她说话的时候不断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素梅和她的亲眷,她们不动声色,只是在她洗头的时候相继抢占了淋浴龙头,金兰没有与她们争,她顶着满头的肥皂泡沫站在角落里等,她想她们来者不善,千万不能与她们争吵。
金兰是突然发现她的危险处境的,当她终于洗好一遍头抬眼四望时,另外几个女浴客已经走了,她看见那三个女人正在互相交流诡秘的眼神。金兰下意识地去收拾她的毛巾肥皂,水不热,会冻出病来的,金兰故作镇静地评价了一句水温便匆匆离去,但她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素梅一声尖厉响声的喝斥,站住,你往哪儿走?
虽然有所防范,金兰还是被惊了一下,她扶住水泥墙定了定神,回头说,我往哪儿走?
滑稽死了,我住哪儿走要你管吗?
把我的金耳环拿出来。素梅的嗓音愈加尖厉了。
滑稽死了,什么金耳环?金兰茫然地抖开毛巾,又把肥皂在盒子里翻了个身,她说,哪来什么金耳环?
你还装腔?我进来时就见你的贼眼往我耳朵上瞄,嗨,耳环还真的滑掉了,还真的让你捡到了。素梅已经挡住了金兰的去路一边朝外面的女浴客招着手说,大家都来作个证,抓到了一个女贼。
你别血口喷人,金兰的声音已经近似哭号,她拼命地抖着毛巾和肥皂盒,我让你找,反正我还没穿衣服,金兰也朝外面喊着,大家都来作证,她要是找不到我就赏她一记耳光。
谁打谁的耳光呀?素梅这时假笑起来,她的目光却沿着孕妇臃肿的身体上下滑动着,你让我找?是你让我找的,素梅说着就开始动手翻弄金兰烫过的发卷,找不到就算我侮蔑你,素梅说,我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别把我的头发乱弄,弄乱了你出钱给我去烫。
头发弄乱了有什么?你浑身上下哪儿都弄乱了。
别碰那儿,你再碰那儿我扇你耳光。
那儿碰碰有什么?我儿子碰过了,我男人碰过了,是男人都能碰,我怎么就不能碰?
男人能碰就是不让你碰,金兰怒喊着推开了素梅,又推开了素梅的女亲眷。这时候旁观者们开始上前劝阻素梅,似乎每一个人都猜到金耳环是虚设的一个借口,素梅不过是出一口气罢。出了气就行了,劝架者说,让她穿好衣服吧,人家怀着孕,闹得太凶怕伤了孩子!浴室里沉寂了几秒钟,她们听见金兰在悉悉索索地穿衣服,金兰在戴一只香椿树街罕见的黑色丝绸胸罩,手忙脚乱地怎么也扣不上,金兰突然就呜咽起来,说,今天撞到鬼了,好好地想洗个澡,撞到鬼了。
你看那胸罩,素梅向别人撇着嘴说,腆了那么大的肚子还想着招蜂引蝶,戴给谁看?
戴给你男人看,戴给你儿子看,那边的金兰跺着脚喊。
工农浴室里的那些妇女后来评论金兰的这句话,都说那是火上浇油,金兰要是识趣不该说这句话的,本来素梅已经被劝住了,素梅已经开始在梳头发。她们看见素梅的脸刹那间变白,她的嘴唇开始颤抖,她的视线像一束火追逐着金兰,金兰穿到一半时发现有人丢眼色,便把剩下的衣服塞进了网袋,她走到大门边掀起棉帘子时素梅突然尖叫一声,抓贼,别让她逃了!
于是便有了令整个香椿树街瞠目结舌的一幕,在一个春光晴好的日子,在工农浴室的门口,过路人看见骚货金兰被三个女人按倒在地上,金兰的衣服被一件件地撕开,最后露出了孕妇特有的河豚似的肚腹。女人们是在浴室狭窄的过道里扭打,过往的男人们不敢走进属于女浴室的地界,便都挤在门口围观,他们看见素梅抓着一把梳子,在金兰的大肚子下面捅着,素梅嘴里喊着,我让你偷,我让你藏!门口的过往人互相打听,偷什么?藏什么?谁也不知道,就又挤在一起朝里面望,又看见素梅朝外面挥着梳子说,大家都来看看这个女贼,偷了男人不够,还要偷我的金耳环。
拾废纸的老康那天也在浴室的门口,老康声嘶力竭地对那里喊:沈家嫂子快住手,你会犯法的。但根本没有人注意老康的喊叫,老康急得去拽旁边的一个男人,他说,你们怎么看得下去,快去把她们拉开呀。那男人没有听清,他头也不回他说,别拽我,你要看我不要看?老康就用铁钳子去夹他的手,老康说,没有王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