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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灯的时候他轻轻叹了口气,平日里所有的嬉皮笑脸都飞走了。我在暴风雨中昏昏欲睡,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说:我早就等着今天。
黎明。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起来了。穿戴整齐地坐在床头。
“一会儿吃完早饭你就走吧。天杨。”
我笑,“什么语气?当我是三陪小姐?”
他轻轻拨开我脸上的头发,“我的意思是,天杨,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我知道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这些话你可以留着说给小女孩们听。”我打断他,“你以为我会哭着喊着要你负责?太小看我了吧?”
“就是因为不敢小看你,所以我们才不能这么继续下去。”
“果然。”我点头,“男人们早上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说的话都差不多。”
“天杨你让我很失望。”
“你也一样。”
他紧紧地盯着我,“我只是想听你说你爱我。否则我不会再见你,不会再去找你,我可以和任何人只‘做’不‘爱’,除了你,天杨你明白吗?”
他突然低下头,贪婪而战栗地亲吻我裸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
这真是一个糟糕的日子。从一大早就是。打车去医院的时候差点跟前面的车追了尾,一上班我们全体都被看上去心情不好的护士长骂,中午又死了一个病人……总之就是狼狈不堪。站在卫生间肮脏的镜子前面深呼吸的时候,我对忘了化妆的自己媚笑一下,“美女,从什么时候起,你也变得这么没种?这么害怕人家拿你当人看?”
一声尖厉的咒骂划破了病房里午后的寂静。然后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巨响。接着是一阵粗重的骚乱。我跑到病房里才看见,龙威和袁亮亮扭打在一起,滚到地上,袁亮亮骑到龙威身上,细瘦的手指掐着他的脖子,眼睛里全是杀气。
把他们拉开以后,他们像两只小动物一样野蛮地对望着,喘着粗气。病房里的一个家长说:“你们俩平时不是最好的朋友吗?”这时候龙威冲着袁亮亮的脸大吼了一句:“妈的我也不想!你听清了吗我也不想这样!”袁亮亮掉头跑了出去。龙威一个人呆坐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阳光,然后哭了。
我在花园里找到了袁亮亮。他坐在葡萄架下面,那些叶子把他日益惨白的脸变成了一抹茶绿色。
“亮亮。”我叫他。
“美女,坐。”他指指身边的石凳。
我们谁都没说话,就这么坐着,最终我开了口。
“亮亮,你知道。”我停顿了一下,“你和他不一样,对你来说,骨髓移植就不是最好的治疗办法。”
“我知道。”他说,“其实再怎么说,也不是他的错。他可以治好了,至少是有希望了,我应该为他高兴。”
“不对,换了我是你的话我也会去揍他,为他高兴,是我们这些健康人该做的事情,没有人有权利要求你去为他高兴。”
“真的?”
“当然。”
“有时候吧,”他的眼睛不知道是在看着什么地方,“我就觉得我的身体和我是两个人。我经常跟它吵架:怎么你他妈就这么不争气。我天天骂它,把知道的脏话都用完了。可是,我拿它没办法。除了它我其实谁也没有,你懂吗?”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个好朋友,她也是——这个病。”
“所以你才来这儿工作的?”他问我。
“不,”我笑,“当然不是,巧合而已。我是想说,我的那个朋友,她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他笑笑,“那我倒真想跟她聊聊。她叫什么名字?”
“方可寒,可爱的可,寒冷的寒,他们老家的方言里,‘可寒’就是耐寒的意思。”
“挺漂亮的名字。”
“人也漂亮,你在现实生活中很难碰上她那么漂亮的女孩儿。”我戏谑地望着他。
“那更好。”
“那时候我为了她去图书馆查书,我想知道这种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有一天,我听人家说,二十世纪初,咱们这儿,这个城市回来两个‘庚款’留学生,带回来几个矿物标本。其中就有‘铀’矿石。你知道,‘铀’是放射性的东西,很危险。后来连年战乱,好多人都忘了博物馆里还有‘铀’这东西。再后来,五十年代,人们想起来的时候,那间博物馆早就是乱七八糟了。有人说,那些‘铀’被国民党带到了台湾;有人说,被人偷出去卖了;有人说,一定还在这个城市里——这是最可怕的猜想,但是很多人找了,都没找到,也就忘了。可是后来,一九九四年,全国的统计数据说,我们这座城市,血液病的发病率比全国的平均水平要高很多,那个时候才又有人提起很多年前的‘铀’来,可惜这已经变成了跟八卦新闻差不多的猜想了,没人能证明到底是不是跟它们有关系。”
“跟探险小说一样。”他笑。
“没错。那个时候我就想,真是不得了,人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代价。不管以什么方式。”
“可是为什么不是别人就是我呢?我也想能像你一样,轻轻松松地说一句‘人总得为自己做的事情付代价’。为什么我就得当一个‘代价’呢?”
天杨(2)
“你怎么知道我很轻松?”我转过脸,看着他,“我们谁也体会不了你受的苦,可是正因为体会不了才不可能轻松。我不是那种使用同情心像使用一次性塑料袋一样的人。方可寒以前跟我说过:什么‘同情’,什么‘设身处地’,什么‘沟通’,这些词儿都是很重的——根本不该被用得这么滥。而且,刚才那句话其实不是我说的。是方可寒说的。我给她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她就跟我说:看来人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代价。还有一句我没告诉你,她说:总要有人来还,不能大家都只想着逃避。那时候我真惊讶她会这样想。可是现在我觉得,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还,时间,方式,程度不同而已。当然我们谁也不愿意跟你互换位置——可是这并不表示我们都可以置身事外——那些自认为自己置身事外的人不够聪明,你大可不必跟他们认真,他们不配伤害你。”
“真奇怪。”他眼睛亮闪闪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说的话,拆开听好像很难懂,可是连起来听,我就知道你是在说什么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个‘什么’到底是什么。我不能给它定义,我没那个本事,我只是描述它而已。”
“那你告诉我一件事。”
“说。”
“你的朋友,那个方可寒,她是已经死了对不对?别骗我,我早就猜出来了。”
他苍白的微笑里,灾难的涟漪约略地一闪,蜻蜓点水。碧绿的藤蔓之外,艳阳高照。夏日的空气传过来一阵清新的泥土香,还有这香气中隐隐骚动的欲念。
昨天夜里下了场大雨,所以今天不太热。黄昏就在一片凉爽之中降临。悠长的走廊里此时突然给人一种安静下来的错觉。错觉而已,黄昏是个奇妙的时刻,把平庸的生活变成舞台剧的场景。很多事情就在这暧昧不明的庄严里发生。
“阿姨。”那个小男孩站在楼梯的拐角,一双看上去很敏感的大眼睛。
“你叫我?”我疑惑地打量他,穿的是实验小学的夏季校服,白色的短袖衫下面两条小胳膊细细的。
“阿姨,请问,张雯纹住这儿吗?”
“你是——”那孩子脸上居然泛起一阵红,黑黑的眼睛轻轻一闪,就像是深深地流淌了一下,那里面有种食草动物的,即使戒备过也遮不住的善意。
“我是她们班的同学,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来学校了,我们还以为她要转学。昨天我听见老师们在办公室里说她其实是病了,就住这儿。”
“那你们老师没跟你们说——”
“说什么?”
“没什么。”我看着他小鹿一样的眼睛,笑了,“你是不是叫罗小皓?”
他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她跟你提过我?”
她跟你提过我。她,她是谁。罗小皓,跟你比我毕竟是个大人,你藏不住的。
“你今天来得不巧。”我对他说,“专家们正在给她会诊呢。你还是先回去吧,你妈妈要着急了,我会转告张雯纹你来过了。”
“你——你能让她给我们家打个电话吗?”他脸红了。
“当然。”
“谢谢你了阿姨。还有就是——”他递给我一张折叠式的樱桃小丸子的卡片,“你能帮我把这个给她吗?”
“没问题。”
“阿姨你——”夕阳下,罗小皓透明地凝视着我,鼻尖上凝着小小的汗粒。
“放心,我不会打开看里面的。”我说。
他显然有些不好意思,“那——阿姨再见。”
再见,罗小皓。我还以为你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他小小的背影消失于楼梯的尽头,周围的嘈杂声一瞬间灌进我的耳膜。黄昏,我早就觉得这是个诡异的时刻。我还是打开了那张卡片——对不起了罗小皓。我看见一个孩子稚嫩的笔体:雯纹,我想你。
我想起他敏感的,小鹿一样的眼睛。张雯纹身上的任性和大胆该是他梦寐以求的吧。我想象着他们在一起的场景,两个孩子,两个性格可以说是两极的孩子,在这陌生的人世间发现彼此,然后怯怯地拉住了小手。
公元前我们太小,公元后我们又太老。没有人可以见得到,那一次真正美丽的微笑。那么海子,我最爱的你,当你从容不迫地躺在铁轨上倾听遥远的汽笛声的那一刻,是公元前,还是公元后呢?那一次真正美丽的微笑,你见着了吗?我只知道,从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诗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火车这东西,因为它撞死了你。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是一脸的泪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拦住一辆出租车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周雷家的楼下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手机上按下他家的号码了。那么好吧,你没有退路了,你别再给自己留退路了,接通了,响了一声,两声,三声——你不许给自己找借口,他会接电话,他一定——“喂?”
“周雷。我在你家楼下。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对了,就这样,说吧,快点,不要让我瞧不起你,“周雷,我爱你。”
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居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拜托,这么关键的时候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吗?他眼睛里居然闪过一丝羞涩,昨天晚上他也是这样,整张脸被欲望点亮的时候,表情像只小豹子,可是眼神里,居然是这种羞涩,看得让人心里发疼。
天杨(3)
他紧紧地抱住了我。我们接吻。
我要再爱一次。我说什么也得再爱一次。像我十年前爱江东那样再爱一次。你抱紧我,抱紧我吧,在公元以后,在我还没有太老之前。就算我还是会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