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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见面。时就看到的破烂处,至今也没拾掇好。
然而有一天,她红着脸走到菲利普跟前,问菲利普待会儿她能否同他说几句话。
〃当然可以,随你说多少句都行,〃菲利普含笑说。〃十二点我留下来等你。
课结束后,菲利普朝她走去。
〃陪我走一程好吗?〃她说,窘得不敢正眼看菲利普。
〃乐意奉陪。〃
他俩默默无言地走了两三分钟。
〃你还记得那天你对我说什么来着?〃她冷不防这么问。
〃哎,我说呀,咱们可别吵嘴,〃菲利普说,〃实在犯不着哟。〃
她痛苦而急促地猛抽一口气。
〃我不想同你吵嘴。你是我在巴黎独一无二的朋友。我原以为你对我颇有几分好感。我觉得我俩之间似乎有点缘分。是你把我吸引住了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是你的跛足吸引了我。〃
菲利普哥地红了脸,本能地想装出正常人走路的姿势来。他讨厌别人提及他的残疾。他明白范妮·普赖斯这番话的含义,无非是说:她其貌不扬,人又邋遢,而他呢,是个瘸子,所以他俩理应同病相怜。菲利普心里对她十分恼火,但强忍着没吭声。
〃你说你向我对教,不过是为了投我所好。那你认为我的画一无是处罗?〃
〃我只看过你在阿米特拉诺作的画,光凭那些,很难下断语。〃
〃不知你是否愿意上我住处看看我的其他作品。我从不让别人看我的那些作品。我倒很想给你看看。〃
〃谢谢您的美意。我也真想饱饱眼福呢。〃
〃我就住在这儿附近,〃她带着几分歉意说,〃走十分钟就到了。〃
〃噢,行啊,〃他说。
他们沿着大街走去。她拐人一条小街,领着菲利普走进一条更加狭陋的小街,沿街房屋的底层都是些出售廉价物品的小铺子。最后总算到了。他们爬上一层又一层的楼梯。她打开门锁,他们走进一间斜顶、开着扇小窗的小顶室。窗户关得严严的,屋里弥漫着一股霉味。虽然天气很冷,屋里也不生个火,看来这屋子从来就没生过炉子。床上被褥凌乱。一把椅子,一口兼作脸盆架的五斗橱,还有一只不值几个钱的画架一这些就是房间里的全部陈设。这地方本来就够肮脏的了,再加上满屋子杂物,凌乱不堪,看了真叫人恶心。壁炉架上,胡乱堆放着颜料和画笔,其间还搁着一只杯子、一只脏盆子和一把茶壶。
〃请你往那边站,我好把画放到椅子上,让你看清楚些。〃
她给菲利普看了二十张长十八厘米,宽二十厘米左右的小幅油画。她把它们一张接一张地搁在椅子上,两眼留神着菲利普的脸色。菲利普每看完一张,就点点头。
〃这些画你很喜欢,是吗?〃过了一会儿,她急不可待地问。
〃我想先把所有的画看完了,〃他回答道,〃然后再说说自己的看法。〃
菲利普强作镇静,其实心里又惊又慌,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这些画不单画得糟糕,油彩也上得不好,像是由不懂美术的外行人涂上去似的,而且毫无章法,根本没有显示出明暗的层次对比,透视也荒唐可笑。这些画看上去就像是个五岁小孩画的。可话得说回来,要果真出自五岁小孩之手,还会有几分天真的意趣,至少试图把自己看到的东西按原样勾画下来。而摆在眼前的这些画,只能是出于一个市井气十足、脑袋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庸俗画面的画匠之手。菲利普还记得她曾眉飞色舞地谈论过莫奈和印象派画家,可是摆在他面前的这些作品,却是蹈袭了学院派最拙劣的传统。
〃喏,〃她最后说,〃全在这儿了。〃
虽说菲利普待人接物不见得比别人更诚实,但要他当面撒一个弥天大谎,倒也着实使他为难。在他说出下面这段话的时候,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我认为这些都画得挺不错的。〃
她那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嘴角处还漾起一丝笑容。
〃我说,你要是觉得这些画并不怎么样,就不必当面捧我。我要听你的真心话。〃
〃这确实是我的心里话。〃
〃难道没什么好批评的了?总有几幅作品,你不那么喜欢的吧。〃
菲利普无可奈何地四下张望了一眼。他瞥见一幅风景画,一幅业余爱好者最喜欢画的风景〃小品〃:画面五彩缤纷,画着一座古桥,一幢屋顶上爬满青藤的农舍,还有一条绿树成荫的堤岸。
〃当然罗,我也不想冒充行家,说自己对绘画很精通,〃他说,〃不过,那幅画究竟有多大意思,我可不太明白。〃
她的脸刷地涨得通红。她赶紧把那幅画拿在手里,把背面对着菲科普。
〃我不懂你干吗偏偏选这张来挑剔。这可是我所画过的最好的一幅。我相信自己的眼力没错。至于画的价值,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这种事儿是没法把着手教的。〃
〃我觉得所有这些都画得挺不错的,〃菲利普重复了一句。
她带着沾沾自喜的神情望着那些画。
〃依我看,这些画完全拿得出去,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菲利普看了看表。
〃我说,时间不早了。我请你去吃顿便饭,肯赏脸吗?〃
〃这儿我已准备好了午饭。〃
菲利普看不到一丝午饭的影子,心里想:也许等他走后,看门人会把午餐送上来的吧。他只想快点离开这儿,屋里的那股霉味把他头都熏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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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著
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四十七章
到三月份,画室里热闹了起来,大家净忙着为一年一度的巴黎艺展投送画稿。唯独克拉顿超然物外,没准备任何作品,还把劳森送去的两幅头像画大大奚落了一番。这两幅画显然出自初学者之手,是直接根据模特儿写生的,不过笔力苍劲,有股雄浑之气,而克拉顿所追求的,是完美无缺的艺术,他不能容忍火候功力还未到家的彷徨逡巡之作。他耸耸肩对劳森说,一些连画室门都拿不出的习作,竟要送去展览,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即使后来那两幅头像被画展处接受了,他仍然固执己见。弗拉纳根也试了运气,结果送去的画被退了回来。奥特太太送去了一幅《母亲之像》,一幅具有一定造诣、无可非议的二流作品,被挂在十分显眼的地方。
劳森和菲利普打算在自己的画室里举行一次聚餐会,对劳森的作品荣获公展聊表庆贺之意。这时海沃德也到巴黎来小住几天,正好凑上了这场热闹。打他离开海德堡之后,菲利普还没见到过他。菲利普一直很盼望能再次见到海沃德,可是如今真的会了面,倒不觉有点失望。海沃德的模样变了。一头金黄色的柔发变得稀稀拉拉,随着姣好容颜的迅速衰败,人也显得干瘪瘪的没一点生气。那对蓝眼睛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整个面容都带点灰溜溜的神情,然而他的思想却似乎丝毫未变。可惜,使十八岁的菲利普深为叹服的那种文化素养,对二十一岁的菲利普来说,似乎只能激起轻蔑之情。菲利普已今非昔比:往日那一整套有关艺术、人生和文学的见解,而今一概视如敝屣;至于那些至今仍死抱住这些迂腐之见的人,他简直无法容忍。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多么急于在海沃德面前露一手。等他陪着海沃德参观美术馆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也不过刚接受过来的革命观点,一古脑儿端了出来。菲利普把海沃德领到马奈的《奥兰毕亚》跟前,用颇带戏剧性的口吻说:
〃我愿意拿古典大师的全部作品,来换取眼前的这一幅杰作,当然委拉斯开兹、伦勃朗和弗美尔的作品除外。〃
〃弗美尔是谁?〃海沃德问。
〃哟,亲爱的老兄,你连弗美尔都不知道?你莫非是还没开化怎么的。要是连弗美尔也不知道,人活着还有啥意思。他是唯一具有现代派风格的古典大师。〃
菲利普把海沃德从卢森堡展览馆里硬拖了出来,催着他上卢佛尔宫去。
〃这儿的画都看完了?〃海沃德怀着那种唯恐有所遗漏的游客心理问。
〃剩下的净是些微不足道的作品,你以后可以自己带着导游手册来看。〃
到了卢佛尔宫之后,菲利普径直领着他的朋友步入长廊。
〃我想看看那幅《永恒的微笑》,〃海沃德说。
〃噢,我的老兄,那算不得杰作,被文人捧起来的,〃菲利普答道。
最后来到一间小房间,菲利普在弗美尔·凡·戴尔夫特的油画《织女》跟前停了下来。
〃瞧,这是卢佛尔宫内首屈一指的珍品,完全像出自马奈的手笔。〃
菲利普翘起他富于表现力的大拇指,细细介绍起这幅佳作的迷人之处。他一口画家的行话,叫人听了不能不为之折服。
〃不知我是否能尽领其中妙处,〃海沃德说。
〃当然罗,那是画家的作品嘛,〃菲利普说。〃我敢说,门外汉是看不出多大名堂的。〃
〃门什么?〃海沃德说。
〃门外汉。〃
跟大多数艺术爱好者一样,海沃德很想充当行家,最怕在别人面前露馅。倘若对方闪烁其词,不敢断然发表自己的见解,他就要摆出一副权威的架势来;倘若对方引经据典,振振有词,他就做出虚心听取的样子。菲利普斩钉截铁的自信口吻,不由海沃德不服,他乖乖地认可了菲利普的言外之意:只有画家才有资格评断绘画的优劣,而且不管怎么说也不嫌武断。
一两天后,菲利普和劳森举行了聚餐会。克朗肖这回也破例赏光,同意前来尝尝他们亲手制作的食品。查利斯小姐主动跑来帮厨。她对女性不感兴趣,要他们不必为了她的缘故而特地去邀请别的女客。出席聚餐会的有克拉顿、弗拉纳根、波特和另外两位客人。屋里没什么家什,只好把模特儿台拿来权充餐桌。客人们要是喜欢,可以坐在旅行皮箱上;要是不高兴,那就席地而坐。菜肴有查利斯小姐做的蔬菜肉汤,有从街角处一家餐馆买来的烤羊腿,拿来时还冒着腾腾的热气,散发着令人馋涎欲滴的香味(查利斯小姐早已把土豆煮好,画室里还散发着一股油煎胡萝卜的香味,这可是查利斯小姐的拿手好菜),这以后是一道火烧白兰地梨,是克朗肖自告奋勇做的。最后一道菜将是一块大得出奇的fromage de Brie,这会儿正靠窗口放着,给已经充满各种奇香异味的画室更添了一股浓香。克朗肖占了首席,端坐在一只旅行皮箱上,盘起了两条腿,活像个土耳其帕夏,对着周围的年轻人露出宽厚的笑意。尽管画室里生着火,热得很,但他出于习惯,身上仍然裹着大衣,衣领朝上翻起,头上还是戴着那顶硬边礼帽。他心满意足地望着面前的四大瓶意大利西昂蒂葡萄酒出神。那四瓶酒在他面前排成一行,当中还夹着瓶威士忌酒。克朗肖说,这引起了他的联想,好似四个大腹便便的太监守护着一位体态苗条、容貌俊美的彻尔克斯女子。海沃德为了不让别人感到拘束,特意穿了套花呢服,戴了条〃三一堂〃牌领带。他这副英国式打扮看上去好古怪。在座的人对他彬彬有礼,敬如上宾。喝蔬菜肉汤的时候,他们议论天气和政局。在等羊肉上桌的当儿,席间出现了片刻的冷场。查利斯小姐点了一支烟。
〃兰蓬泽尔,兰蓬泽尔,把你的头发放下来吧,〃她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
她仪态潇洒地抬起手,解下头上的绸带,让一头长发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