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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开销太大了,菲利普。你爸爸本没留下多少钱,不知道现在还剩下几个子儿呢。你得好好算计算计,一个便士也不能随便乱花。〃
就在前一天,凯里先生走访了家庭律师。菲利普的父亲是位医术高明的外科医生。他在医院担任的各种职务表明,他在医务界已占得一席之地。所以,当他猝然死于血中毒症,人们看到他留给遗孀的财产只有一笔人寿保险金,以及出赁他们在布鲁顿街的那幢房子所收得的租金时,都感到十分意外。那是六个月以前的情况;当时凯里太太身体已十分虚弱,又发觉自己怀了孩子,于是一有人提出要租那幢房子,就稀里糊涂地同意了。她把自己的家具堆藏起来,另外租住进一幢附带全套家具陈设的房子,赁期一年,而租金呢,在那位牧师大伯看来,简直高得吓人。她之所以这么做,为的是在孩子出世前能顺顺当当地过一段日子。但是她从来不善于当家理财,也不懂得节衣缩食,量人为出,以适应境遇的改变。为数本来很有限的钱财,就这样东花一点,西用一点,差不多全从她的指缝里漏掉了。到现在,一切开销付清之后,剩下的不过两千镑多一些,孩子在独立谋生之前,就得靠这笔钱来维持生活。所有这一切又怎么同菲利普讲呢,而这个孩子还在一个劲儿哭鼻子。
〃你还是找埃玛去吧,〃凯里先生说,他觉得安慰孩子的本事恐怕埃玛比谁都强。
菲利普不声不响地从大伯的膝盖上溜了下来,但凯里先生随即又将他拦住。
〃我们明天就得动身,因为星期六我还要准备布道讲稿。你得关照埃玛今天就把行装收拾停当。你可以把所有的玩具都带上,要是想要点父母的遗物留作纪念,你可以各留下一件。其余的东西全要卖掉。〃
孩子悄悄地走进客厅。凯里先生一向不习惯伏案工作,这会儿,他怀着一肚子怨气继续写他的信。书桌的一头,放着一叠帐单,这些玩意儿使他怒火中烧。其中有一张显得特别荒唐。凯里太太刚咽气,埃玛立即向花商订购了大批白花,用来布置死者的房间。这纯粹是浪费钱。埃玛不知分寸,竟敢这么自作主张。即使生活很宽裕,他也要将她辞掉。
但是菲利普却赶紧跑到埃玛身边,一头扑倒在她怀里,哭得好不伤心。菲利普出世后一个月就一直由埃玛照领,而她也差不多把菲利普当亲生儿子看待。她好言哄劝,答应以后有空就来看他,决不会将他忘掉;她给菲利普讲了他所要去的那个地方的风土人情,接着又讲了自己德文郡老家的一些情况…一她父亲在通往埃克塞特的公路上看守税卡;她老家的猪圈里养了好多猪:另外还养了一头母牛,且刚生下一头牛犊菲利普听着听着,不但忘掉了刚刚还在淌眼泪,而且想到这趟近在眼前的旅行还渐渐兴奋起来。过了一会儿,埃玛把他放到地上,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呢。菲利普帮着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床上。她叫他到幼儿室去把玩具收拢来,不多一会儿,他就高高兴兴地玩开了。
最后,他一个人玩腻了,又回到卧室来。埃玛正忙着把他的衣物用品收进大铁皮箱里。这时,菲利普忽然想起伯父说过他可以拿件把父母亲的遗物留作纪念。他把这事对埃玛说了,并问她应该挑选什么。
〃你最好上客厅去看看有什么你喜欢的。〃
〃威廉大伯在那儿呐。〃
〃没关系,那些东西现在都是属于你的嘛。〃
菲利普缓步走到楼下,发现客厅门开着。凯里先生已经走开了。菲利普慢慢悠悠地转了一圈。他们刚来这儿不久,屋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特别使他感兴趣。这是某个陌生人的屋子,里面看不到一件合他心意的东西;不过他还是能分辨出哪些是母亲的遗物,哪些是房东的物品。这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只小钟上,记得有一回曾听到母亲说起她很喜欢它。菲利普拿着小钟,闷闷不乐地上楼来。他走到母亲的卧室门外,霍地停住脚步,侧耳细听。虽然谁也没关照他别进去,但他总有种感觉,似乎自己不该贸然闯入。菲利普有几分畏惧之意,心儿怦怦乱跳不止;同时却又有那么几分好奇,驱使他去扭动门把。他轻轻地旋转门把,似乎生怕被里面的人听见,随后把门一点一点推开。他在门槛上站立了片刻,最后鼓足勇气走了进去。现在他已无惧意,只是觉得眼前有点陌生。他随手把门带上。百叶窗关着,窗缝里透进几缕一月午后清冷的日光,屋里显得很幽暗。梳妆台上放着凯里太太的发刷和一把带柄面镜。一只小盘里有几只发夹。壁炉架上摆着一张他自己的照片,还有一张父亲的照片。过去,他常趁母亲不在的时候上这儿来;可现在,这屋子似乎变了样。那几张椅子的模样,看上去还真有点怪。床铺理得整整齐齐,好像当晚有人要来就寝似的。枕头边有只套袋,里面放着件睡衣。
菲利普打开大衣柜,里面挂满了衣服,他一脚跨进柜子,张开手臂尽可能多地抱了一抱衣服,将脸埋在衣堆里。衣服上温馨犹存,那是母亲生前所用香水散发出的香味。然后,他拉开抽屉,里面放满了母亲的衣饰用品。他细加端详:内衣里夹着几只薰衣草袋,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阵阵清香。屋子里那种陌生气氛顿时消失了,他恍惚觉得母亲只是刚刚外出散步,待会儿就要回来的,而且还要到楼上幼儿室来同他一起用茶点。他的嘴唇甚至依稀感觉到了母亲给他的亲吻。
说他再也见不着妈妈了,这可没说对。见不着妈妈?这怎么可能呢!菲利普爬上床,把头搁在枕头上。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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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著
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四章
菲利普同埃玛分手时眼泪汪汪的,但是一上了路,沿途所见所闻使他感到挺新鲜。等他们最后到了布莱克斯泰勃,他已显得随遇而安,兴致勃勃。布莱克斯泰勃离伦敦六十英里。凯里先生把行李交给了脚夫,同菲利普一起徒步朝牧师公馆走去。他们走了不过五分钟就到了。菲利普一见那扇大门,立即记起来了。那是扇红颜色的栅门,上面竖有五根栅栏,门上的铰链很活络,能向里外两个方向自由启闭,要是攀吊在栅门上,可以像荡秋千似地前后摆动,只是大人不许这么玩罢了。他们穿过花园来到正门前。这扇正门只有在客人来访时,或是在星期天,再不就是逢到某些特殊场合,比如牧师出门去伦敦或从伦敦归来时,才让使用。平时家里人进出都走边门;另外,还有一扇后门专供花匠、乞丐和流浪汉等出入。这是一幢相当宽敞的黄砖红顶楼房,有教堂建筑物的风格,大约是在二十五年前盖的。正门的款式颇像教堂的门廊,客厅装有哥特式窗户。
凯里太太知道他们会搭乘哪班火车来,所以就在客厅里静心等候,留神着开门的咔哒声。她一听到这声响,立即跑到门口。
〃那就是你的路易莎伯母,〃凯里先生瞧见凯里太太时对菲利普说,〃快去同她亲亲。〃
菲利普拖着他那条瘸腿奔跑起来,步态怪别扭的;他跑了几步又站住身子。凯里太太是个瘦小、干瘪的妇人,和丈夫同年,长着一对淡蓝眼睛,脸上皱纹之密,褶印之深,还真少见。灰白的头发,依然接她年轻时流行的发型,梳成一络络的小发卷。她穿了件黑衣裙,身上唯一的装饰品是根金链子,上面挂着一枚十字架。她神态羞怯,说起话来柔声细气的。
〃一路走来的吗,威廉?〃她一边吻着丈夫,一边带着近乎责备的口气说。
〃我可没想到这点,〃他回答说,同时朝他侄儿瞥了一眼。
〃走了这么一程,脚疼不疼,菲利普?〃她问孩子。
〃不疼。我走惯了。〃
菲利普听了他们的对话不免有点奇怪。路易莎伯母招呼他进屋去,他们一齐走进门厅。门厅里铺着红黄相间的花砖,上面交替印有希腊正十字图案和耶稣基督画像。一道气势不凡的楼梯由厅内通向厅外,它是用磨光发亮的松木做的,散发着一股异香。当年教区教堂装设新座椅时,幸好剩下很多木料,于是就成全了这道楼梯。楼梯栏杆上镌有象征福音书四作者的寓意图案。
〃我已叫人把火炉生好了,我想你们一路风尘仆仆,到家一定会感到冷的,〃凯里太太说。
门厅里有只黑乎乎的大火炉,只有逢到天气十分恶劣,再加上牧师先生伤风不适的日子才用它来取暖。即使凯里太太受凉感冒了,那也舍不得生这个炉子。煤太贵了。再说,女仆玛丽·安也不乐意在屋子里到处生火取暖。要是有个炉子就生个火,那非得再请个女仆不可。冬天,凯里夫妇整天呆在餐室里,这样,只需在那儿生个火炉就行了Z习惯成自然,到了夏天他们照样在那儿饮食起居,凯里先生只是在星期日下午才去客厅睡个午觉。不过每逢星期六,他为了撰写讲道稿,总让人在书房里生个火。
路易莎伯母带菲利普上了楼,把他领进一间面朝车道的小卧室。临窗有棵参天大树,菲利普记起来了,是的,就是这棵大树,枝条低低垂挂着,借着这些枝条,可以上树,爬得很高很高哩。
〃小孩住小屋,〃凯里太太说。〃你独个儿睡不害怕吧?〃
〃哦,不害怕。〃
菲利普上一回来这儿,有保姆陪着,所以凯里太太用不着为他操什么心。而此刻她望着菲利普,心里委实有点放心不下。
〃你自己洗手行吗?要不要我帮你洗?〃
〃我自己能洗,〃他回答得挺干脆。
〃嗯,待会儿你下楼来用茶点,我可要检查呢,〃凯里太太说。
她对孩子的事一无所知。在决定让菲利普来布莱克斯泰勃之后,凯里太太经常在盘算该如何对待他。她急切地想尽一下作长辈的义务;而现在孩子来了,她却发现自己在菲利普面前,竞像菲利普在自己跟前一样,感到羞怯不安。但愿他不是个老爱大声嚷嚷的野孩子,因为凯里先生不喜欢那样的孩子。凯里太太找了个借口走了,留下菲利普一个人,可是
一转眼又跑回来敲门。她没走进房间,只是站在门外问了声他会不会自己倒水,然后便下楼打铃吩咐仆人上茶点。
餐室宽绰,结构匀称,房间两面都有一排窗户,遮着厚厚实实的大红棱纹平布窗帘。餐室中央搁着张大餐桌,靠墙边立着的带镜红木餐具柜,颇有几分气派。一个角落里放着一架簧风琴。壁炉两边各摆着一张皮靠椅,革面上留有商标压印,椅背上都罩有椅套。其中一张配有扶手,被叫作〃丈夫〃椅;另一张没有扶手,被称为〃老婆〃椅。凯里太太从来不坐那张有扶手的安乐椅。她说,她宁可坐不太舒适的椅子;每天有许多家务事要干,要是她的椅于也配上扶手,那她就会一个劲儿坐下去,懒得动弹了。
菲利普进来时,凯里先生正在给炉子加煤。他随手指给侄子看两根拨火棒。其中一根又粗又亮,表面很光滑,未曾使用过,他管这根叫〃牧师〃;另一根要细得多,显然经常是用它来拨弄炉火的,他管这根叫〃副牧师〃。
〃咱们还等什么呢?〃凯里先生说。
〃我吩咐玛丽·安给你煮个鸡蛋。我想你一路辛苦,大概饿坏了吧。〃
在凯里太太想来,从伦敦回布莱克斯泰勃,一路上够劳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