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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便再次责成哲人将书缩短。转眼又过了二十年,老态龙钟、白发苍苍的哲人来到国王跟前,手里拿着一本写着国王孜孜寻求的知识的书,但是,国王此时已是奄奄一息,行将就木,即使就这么一本书,他也没有时间阅读了。这时候,哲人把人类历史归结为一行字,写好后呈上,上面写道:人降生世上,便受苦受难,最后双目一闭,离世而去。生活没有意义,人活着也没有目的。出世还是不出世,活着还是死去,均无关紧要。生命微不足道,而死亡也无足轻重。想到这里,菲利普心头掠过一阵狂喜,正如他童年时当摆脱了笃信上帝的重压后所怀有的那种心情一样。在他看来,生活最后一副重担从肩上卸了下来,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彻底自由了。原先他以为自己人微言轻,无足轻重,而眼下却觉得自己顶天立地,强大无比。陡然间,他仿佛觉得自己同一直在迫害着他的残酷的命运势均力敌,不相上下了。既然生活毫无意义,尘世也就无残忍可言。不论是做过的还是没来得及做的事,一概都无关宏旨。失败毫不足奇,成功也等于零。他不过是暂时占据在地球表层的芸芸众生中间的一个最不起眼的动物而已;然而,他又无所不能,因为他能从一片混饨之中探出其奥秘来。菲利普思想活跃,脑海里思潮翻腾;他感到乐不可支,心满意足,不禁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他真想手舞足蹈,放喉高歌一番。几个月来,他还没有像此刻这么心舒神爽。
〃啊,生活,〃他心里喟然长叹道,〃啊,生活,你的意趣何在?〃。
这股突如其来的思潮,以其无对辩驳的力量,向菲利普明白无误地表明了生活毫无意义这一道理。在这同时,菲利普心中又萌生出另一个念头。他想原来克朗肖就是为了向他说明这一点才送给他波斯地毯的呀。地毯织工把地毯的格局编得错综复杂,并非出自某种目的,不过是满足其美感的乐趣罢了。正如地毯织工那样,一个人也是这样度过其一生的。倘若一个人不得不相信其行动是不由自主的,那么,他也可以以同样的观点来看待其人生,人生也不过是一种格局而已,生活既无意义,也无必要,生活只不过是满足一个人的乐趣而已。从生活、行为、感情和思想的五花八门的事件中剪辑些材料,他完全可能设计出一种有一定规律可循的图案,一种错综复杂的图案,或者一种色彩缤纷的漂亮的图案。虽说这兴许充其量不过是一种他认为自己可自由选择的幻想,虽说这兴许总是一种荒诞不经的幻象与缕缕月光混杂在一起的戏法而已,但这一切均无关紧要,生活看上去就是如此,而在菲利普看来生活也确实是这样的。眼下,菲利普认为生活没有意义,一切都微不足道。在这种思想背景下,他认为一个人可以从那宽阔无垠的生活长河(这是一汪无源之水,奔腾不息,却不汇入大海)中掬起几滴不同的水,拼凑成那种格局,从而使自己心满意足。有一种格局,最明显,最完美无缺,同时也最漂亮动人。这种格局是一个人呱呱坠地来到人间,渐渐长大成人,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为挣片面包而含辛茹苦,最终登腿弃世而去。但是生活还有别的样式的格局,这些格局虽杂乱无章,却是妙不可言,幸福从未涉足其间,人们也不追逐功名,但从中可以感觉到一种更加乱人心思的雅趣。有些人的一生,其中也包括海沃德的一生,他们的人生格局尚未完美之前,盲目的、冷漠的机会却使它突然中断了。于是,有人就说些安慰话,虽暖人心窝,却于事无补还有些人的一生,正如克朗肖的一生那样,为人们提供了一个难以效法的格局:人们还没来得及认识到他们哪些人的一生本身就证明其人生是正当的,观点就要改变,传统的标准就又得修改了。菲利普认为他抛弃了追求幸福的欲念,便是抛弃了他的最后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用幸福这根尺来衡量,那他的生活就显得很可怕;然而当他意识到还有别的尺来衡量他的生活时,顿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幸福跟痛苦一样的微不足道,它们的降临,跟生活中出现的其他细节一样,不过是使得人生格局更趋纷繁复杂罢了。霎时间,他仿佛超然物外了,感到生活中的种种意外和不测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使他的情绪为之波动了。眼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过是使得生活的格局更趋复杂罢了,而且当最后的日子到来之际,他会为这格局的完成而感到由衷的高兴。这将是一件艺术珍品,将丝毫不减它那动人的光彩,因为唯独只有他才知道它的存在,而随着他的死亡,它也就立即消失。
想到这里,菲利普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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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著
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一百零七章
进货员桑普森先生渐渐喜欢上了菲利普。这位先生精神抖擞,干劲十足,店里的姑娘们都说,即使他娶上个阔绰的顾客,她们也不觉得惊奇。他住在郊外,可他常常给店员们留下在办公室也穿着夜礼服的印象。有时候,那些值班打扫的店员发觉他一早来上班也穿着夜礼服,在他走进办公室换上工装礼服的当儿,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地相互眨巴着眼睛。每逢这种场合,桑普森先生偷偷溜出店去匆匆吃点早饭,以后在上楼回办公室的途中,他总是一边搓着双手,一边朝菲利普不住地挤眉弄眼的使眼色。
〃哎呀!〃他感慨万千地说,〃多美的夜晚!多美的夜晚!〃
他告诉菲利普,说他是这店里的唯一的绅士,而只有他和菲利普两人才懂得人生的真谛。话音刚落,他倏地换了个面孔,称菲利普叫凯里先生而不再是一口一个〃老兄〃了,转而又摆出一副跟进货员这一职位相称的派头,把菲利普推到了顾客招待员的岗位上而对他发号施令。
莱恩一塞特笠公司每周收到一次从巴黎寄来的时装样片,并将这些时装款式稍加改动,以迎合他们的顾客的需要。他们的主顾可非同一般,绝大多数都是一些较小的工业城镇里的女工,她们的情趣高雅,不屑守本地生产的工装服,可又限于条件,对伦敦情况不摸底,一下还难找到一家像样的服装公司。除此以外,便是一大批杂耍剧场里的坤伶,拥有这样的主顾问这家公司的雅号似乎有点儿不大相称。而这正是桑普森先先搭上的关系,对此,他还颇为沾沾自喜哩。这批戏子开始只在莱恩公司定做戏服,可桑普森先生渐渐诱使他们中间的许多人也在店里做些其他服饰。
〃衣服做得跟帕奎因公司的一样好,价钱却便宜一半,〃他说。
桑普森先生见人三分笑,说话富有诱惑力,这种态度倒颇得此类主顾的欢心,无怪乎他们一个个都说:
〃在莱恩公司可以买到谁都知道是从巴黎运来的外套或裙子,还有什么必要再把钱扔到别处去呢?〃
桑普森先生同那些他曾替他们做过礼服的公众的宠儿结下了友谊,对此,他感到很是自豪。一个星期天下午两点钟,他随维多利亚·弗戈小姐一起上了她那幢坐落在图尔斯山上的漂亮别墅,并同她共进了午餐。回来后,他洋洋洒洒地叙述了一遍,把店员们说得一个个心里喜滋滋的。他说:〃她穿了件我们缝制的深蓝色上衣,我敢说,她压根儿没想到这上衣是我们店里的货,因此我只得亲口对她说,这件上衣要不是我亲手设计的话,那一定是帕奎因公司设计的。〃菲利普从未留意过女人的服装,然而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也渐渐从技术的角度对女人的服装发生了兴趣,对此,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他很能鉴赏颜色,在这一点上,他倒是训练有素的,店里谁都望尘莫及。再说,在巴黎学画时,他还学得一些有关线条美的知识,至今未忘。桑普森先生此人虽无知无识,但很有些自知之明,还有一种综合别人建议的机灵劲儿。每设计一种新款式,他都要不注地征求店员们的意见,而且他耳朵很灵,很快就发现菲利普的批评建议颇有价值。但是他生性好护忌别人,从来不愿采纳别人的意见。在他根据菲利普的建议对某种设计进行修改之后,他总是说:
〃嗯,最后终于按照我的想法把设计修改出来了。〃
菲利普来到店里五个月后的一天,艾丽丝·安东尼娅小姐跑来要见桑普森先生。这位小姐以其仪态既庄重又诙谐而遐迩闻名。她是个粗壮的女人,长着一头亚麻色头发,宽宽的脸庞涂抹着脂粉,说起话来,声音有些儿刺耳。她有着一个惯与外省杂耍剧场里的男仆打情骂俏的女喜剧演员的活泼欢快的仪态。她即将登台表演一首新曲子,希望桑普森先生为她设计一种新戏服。
〃我想做一件叫人一见就瞠目吃惊的戏服,〃她对桑普森先生说,〃要知道,我可不要那老套头,要的是与众不同的戏服。〃
桑普森先生和颜悦色。他说店里肯定可以做出中她意的戏服来,并向她出示了几张戏服设计图样。
〃我知道这里面没有一种式样是合您意的,不过,我只是想让您看看向您建议的大致范围。〃
〃喔,不行,这根本不是我心目中要的式样,〃艾丽丝·安东尼妞小姐眼睛不耐烦地朝设计图样瞄了一眼后说,〃我要的是这样一件戏服,穿上它叫人看了好比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打得他牙齿嘎啦嘎啦地直响。〃
〃是的,我懂您的意思,安东尼娇小姐,〃进货员说着,脸上堆着一种喜人的微笑,可他的双眼却显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我想,到头来我还得上巴黎去做。〃
〃哦,安东尼娅小姐,我想我们会使您满意的。您在巴黎能做到的戏服,我们这里同样能做。〃
安东尼妞小姐一溜烟似的走出了服装部之后,桑普森先生感到有些困恼,跑去找霍奇斯太太商量。
〃她确确实实是个疏忽不得的怪人,〃霍奇斯太太说。
〃艾丽丝,你在哪里?〃进货员烦躁地嘟哝了一声,并认为在同艾丽丝·安东尼娇小姐对阵中他略胜一筹。
在他的脑子里,杂耍剧场里用的戏服不外乎是各种各样的短裙子,上面滚着缠七缠八的花边和挂着一片片闪闪发光的小金属圆片。但是安东尼姬小姐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可毫不含糊。
〃哎呀!啃!〃她尖叫了一声。
她用一种对任何平庸之物都深恶痛绝的语调诅咒着,甚至还没有表达出她对那些金属小圆片的嫌恶之情呢。桑普森先生搜索枯肠,抠出了一两个主意来,可霍奇斯太太却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说他那些馊主意一个都不中。最后正是霍奇斯太太对菲利普提出了这么个建议:
〃菲尔,你能画画吗?你为何不试它一试,看看你能画些啥?〃
菲利普买了一盒廉价的水彩颜料。到了晚上,那个十六岁的淘气包贝尔一边不住手地整理着邮票,一边不断打着唿哨,一连吹了三个曲子。在这当儿,菲利普搞出了几份服装设计图样。他至今还记得当年在巴黎见过的一些戏服的式样,并以其中一种式样为蓝本,略作些修改,涂着一种既浓艳又奇异的色彩,效果还满不错的哩。他感到大喜过望,并于第二天上午把它拿给霍奇斯太太看。这位太太似乎被惊呆了,随即拿着它去见进货员。
〃毋庸讳言,〃桑普森先生说,〃这份设计倒是别具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