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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不高兴的欢乐-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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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饱满的醉意中瞬间升腾至颤栗的狂欢,而后两者都呈现为平静,注视了一秒。头脑里的只在头脑里,且只在活下去的那个头脑里,在那里它们有可能无限逼近却毫无觉察,只要它们不重合在一起,它们什么也不占据什么也不持有地游来荡去,然而武松曾经几次梦见过老虎,并记不清梦里自己在哪儿。武松喝了不少酒,随后看见一只老虎。清醒的老虎却曾有一刹那被酩酊袭击,随后是那人的拳头,它自己的利爪正按在那人的心上。老虎很疼,武松更是,关于它们有可能无限逼近却毫无察觉的印象提前扎进了脑袋。最后活着的是武松,他永远也说不上来是怎么把老虎打死的,他说不出来,别人就更说不出。他王故左右地说小时候看过出戏,戏里有一个人唱:“猛虎伏尺草,虽藏难蔽身。有如张公子,肮脏在风尘。”此后他从一个木讷的人变得爱说话,依旧那么暴烈,逢天气不好,身上的伤口就像合唱一样痛起来。 
  这是唯一的老虎。 
  九尺之虎,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每块碎片都自成为一只虎。武松的被实体的老虎和抽象的老虎撕扯开,同独立的一次性的片段一齐散落在山林河谷游来荡去历经重逢重合至一方消亡的可能性,但他单个的灵魂承担片段的累积,恐惧与虚无水乳交融此消彼长。每一只单独游逛的老虎常免不了将武松也认作是群体,它们无法串供,默默繁殖具有了能抵御武松的素质、带有武松的秘密印记的后代。很可能那个人早就死了。无来由地奇怪地嘎然而止。但是一个比虎还软弱的人的哽咽始终绵延了下去,像一条从很远处来的路,只是恰好穿过了这个人。路再怎么直也是弯的。 
  老虎是唯一的,武松不过是个名字。
  老虎的段落,根本事不关武松,老虎段落的长度取决于一只老虎同它水中的倒影。

25

  临近少年宫时我浑身上下充满了预感,热血沸腾又手脚冰凉,直至僵硬麻痹不会走动,仿佛球形闪电随时会从天而降,将我烧成焦炭残渣,烧成气,烧成零,我的内衣外衣,我的蓝色围巾,我的兵刃,我的空想和未了夙愿,我的债务和荣耀却分毫不缺完好无损地掉在一双千疮百孔的鞋上,鞋里剩一只长眠不醒的没有疤痕的脚,再也迈不开步子。我好像坐在妈妈子宫外的台阶上放声歌唱,唱一个一无所有的过去,一个一无所获的将来,一个愉快地参与了的阴谋,和时间携起手来,大干上一场谋杀,一种被球形闪电击中烧毁的猝不及防和其中无法变更的徒劳无谓的谬误,唱有始有终的忍耐,由头至尾的煎熬,可是快乐无比,兴高采烈,快活得天花乱坠,简直可以与被球形闪电击溃媲美。我坐在阴凉的台阶上歌唱,到处有墙但是不隔音,到处吱呀作响。失眠人的墙上破了个洞,羊从那儿跑出去,一只接着一只,但是洞大得不够他自己出去,他不想补上,也出不去,他坐在里头,就像在中国长城里在长城里的美丽中国。这些年我一无所成,我是佩戴鲜花的河中倒影哗哗流散,我是乱坠的天花,我是被诊断心灵染上天花的孩子,手里握着另一支先我而亡的孩子的手,他的微笑纯洁安详,使世界倾灭又重生,他坐在营地的那一头哗哗地唱歌,他坐在阴凉的水里,别人践踏不到他的影子。黎明时分就会有警察喝止我,他们带走小偷、少年犯、宿醉不归者和没有执照的梦骑士,这些可怜的落魄的骑士甚至连马都被牵走,集小偷、少年犯、宿醉不归者于一身。我默念着,祈求放过我,老天爷我取悦你,讨你的欢心,献上芳香与歌喉,为的是在这样的时刻得庇佑能蒙混过关,我必知足,只享用此等庇佑到球形闪电捕获我的时刻。 
  我看到前头升起祥云,掩埋了少年宫的根基,人们比肩接踵交头接耳,他们屯粮积草,背着井、习惯、肉脯、妻小,制造了云雾,制造无线电波,但无法告知球形闪电是什么、从哪里来。少年宫的霓虹灯姹紫嫣红,即使是白天也与日争辉,当空万道彩虹高悬如铡刀。忽然间雷声滚滚,随后下起雨来。我腿一软原地坐下,扁嘴要哭,未遂。不知过去多久,像荒废的练兵场、结冰的湖、古战场,周围一个人也没了,不知都上了哪儿去。我要告诉你的是,眼前的少年宫,竟就是所有我画的汽车旅馆图建造在一起,而且过不多久会因大量人口涌入变成边疆之城。像一个不了解人类的外星神医拼凑栽植出的人,那人脸上长手,手上长嘴,舌头上托着眼球,只要进食咀嚼,就变成瞎子,六颗心脏挂在外头突突乱跳,大风吹过,撞击有声。我不比你更喜爱骇人景致,我也温存,也很善良。 
  我站起来攀登少年宫的螺旋形楼梯,招贴上说有演出。我想只有一种可能性(假使有唯一的可能性,这样的情况就能称为幸福),那就是我已经被球形闪电击中过了,但这事非常神秘,不便多说。有很多东西是潦草和随便的,希望你并不介意,新年快乐。

26

  我终于来到少年宫的剧院,剧院十分美,枝形吊灯没有点亮,只有幽幽的来路不明的光线映照着黯金色雕刻,像是从某处直接整个搬来安置于此处。我沿着旋转的扶梯径直上了楼座,伸手拉开演厅的沉重的门,听见康康康康演出的声音,眼前一团漆黑,我试着掀开沉沉的帷幔时撞上了两个年轻人,他们把我当在了门外,我却看不见他们的脸,他们向我索票,我问票在哪儿买,他们说少年宫底楼售票处。我一扭头看见了台上灯光,长大了的布高兴正演着老虎,笑吟吟的,春风像绿色江水那样漫过树林。我不禁一笑,心中惊喜,又把脸转回来对着检票员,我本想说,我爬这个楼用了多久,之前走了多远的路,可我想那没有用,我并不特殊,我把手插进口袋,结果只掏出来一堆街头广告、剪报、打过孔的车票、废电影票和口香糖包装纸。他们看来没有商量余地,现在我也能看清楚些他们的样子了。我没办法,只好走开。没走多远又调头回去,拔出了靴子里的龙纹匕首交给他们,这不是我的兵器,是我原来干杀手时的信物,我想用它来贿赂,即使看不出是古董,至少也做工精美,方便耐用。其中的一个笑着接过,抽出匕首,同时让开,刹那匕首映出一小片冷光使我看到检票员胸牌上的号码,是由那个秘密方式编写而成,我也笑着,大步跨进演厅,绝不回头。在那匕首上他们也许很快就会找到同样方法编写的号码,号码很靠前,但是已注销作废。 
  我大步走在黑暗的演厅里,周围仿佛黑色的水潭,水潭里坐了人,前方是深渊,唯深渊里一滩光亮,布高兴正在那里演戏。我得承认一种情感(而非情绪)已经展翅,有如大隼。此时它被唤醒,或它始终醒着,睁眼躺着,一动不动,我却看不到它藏起来的眼睛。身旁渐渐嘈杂,像潮一样地漫满整个剧场,或许像我猜测的,一个正式的起哄小组使观众在有点儿缺氧的昏迷里兴奋起来,他们和我一样,被舞台上的情景深深打动了,武松的扮演者请求老虎的扮演者应邀赴死,可布高兴说什么都不死,一些观众尖叫起来,流出了热泪,然后加入了武松的行列,还有一小部分感到厌烦了,他们大喝倒彩冷嘲热讽,他们只想说演出是糟糕的,观众是糟糕的,世界是糟糕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的,他们不说这是他们仅存的愿望、是他们以仅存的愿望去造就的簇新残局,以一个人的空虚替代全人类的空虚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反正老虎赶快死,披着老虎皮的布高兴哪怕假装死去一秒钟也行啊,大家伸出胳膊,手腕上都盖着秘密的编号的印章,等演出结束,还有抽奖活动。 
  我已听到身后有人追来,我什么也不怕,他们认为我会阻碍这个计划,那我就的确能做到,我什么也不怕,少年宫是我设计的,剧院里的所有装置我都熟悉,它们整装待发,我也斗志昂扬,这个斗志是好好生活的斗志不是打架的斗志,打架不过是闲暇消遣的小把戏。我们要颂扬这样的时刻在出现在人生中,并以更大的欢乐来作为嘉奖,要找寻更多的途径迎接它,我们当力阻下沉,并为放任下沉而深感羞耻。我大步走在黑暗里,大声呼喊:“布——高——兴——!”追光应声而下,如一道霹雳将我照耀,舞台上布高兴恍然一抬头,追光中我身躯伤残,长发像乌云一样翻卷,戒箍时隐时现闪着光,像武松又像蔷薇,我来到楼座边缘,追捕者已到了身后,我翻身从楼座跳下。 
  追光一下子失去了目标,在幽暗纷乱的人群中飞快摇晃搜索,只见人影憧憧混杂碰撞,却没了我的去向,布高兴站在台上,举一杆九尺大灯,遥遥朝我正面照来,我的风衣下摆被二楼扶栏挂住,我张开双臂空悬着,侧头垂下眼帘躲着眩目灯光,现出一个微笑,起初略带尴尬,又饱含温柔悯爱。布高兴从台上跃起,越过人群,穿过山水,披星戴月,不辞冰雪,来到我身边,嫣然一笑:“喂。”我也从风衣袖子里脱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我们一起掉到地上,我说:“不玩了?”他说:“不玩了,走了。”我们跨上虎皮,飞腾而去,直下少年宫。 

27

  后来布高兴继续潜心从事科学工作,不再凭着他的天赋异秉不时玩掀桌子的游戏,而依旧快活。关于他的研究,外行的我认为那是无限的憧憬与固有的模糊结果的有幸结合,说包含了为人类谋福祉的可能性,不如说博人一笑来得更明了和恰当。我呢,再也不会干当衣柜里失去自由的疲乏的贼这档子事,尽管很可能我还是个温和的疯子,但我仍将同精神疾病及主要是精神疾病传播者作勇敢的斗争。 
  有一天,布高兴也会看到这里,“既然是过去的事,当时又没人知道,”他说,“现在也就用不着说。”过去这么多年,布家的少爷偶尔还是那么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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