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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不高兴的欢乐-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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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即抽之”),随随便便挽出二十七八个针花,灿如电焊、绚若霓彩,碧血洗银针、中原一点红,同时头发也轰的一下披散飘飞,有声有势。歹徒花容失色,慌不择路而逃,束手坐以待毙,且敢问名号,近有好事者,凑上前说:“野梅(此乃一知半解好为人师之俄国人,令俄读作野,故峨嵋为野梅,俄国为野国)刺是也。”多年后,我有了个名字,叫没头脑。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无缘无故的恨”、“无脚的小鸟”,“无缘无故”是怎么个用法用上了作何解释,我想世界上或许有“无缘无故的好事者”,但我最好还是离他们和“无缘无故”都远点。远离坏人坏事,我继续编制围巾,难免夹进了头发、柳丝、海底光缆,还是一阵绕一圈,这会儿我已经绕得像个蓝色神奇的地球了。有一个孩子许愿说想见到茧子里野梅侠的真面目,我没有答应,给他三根针,可这什么也代表不了,我要溜之大吉了,天知道以后会怎样,我不会记得要兑现,织完它我要化蝶。我只记得为你担心,你是我的好朋友布高兴。我已经不担心你再会做不愿意做的事了,我担心你会不做愿意做的事,为多年前我把你从台上揪下来你还生我的气吗?你不该为了让别人的期待落空而搭上自己的期待。我吃不准,可能我又是想当然,当然啦,我是梅投瑙,你是布高兴,他们也说我们是朋友。我迟早会进入这个未来。 

7

  那人可能是个密探,密探就像酸雨。我有点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过随它去吧,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我的老师(除了你——你不接受我这么说,尽管我很有诚意)确切说是尼姑,而不是道姑。她们大概有三个,可能更多,也可能只有一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她(们)的模样千变万化。白天她年轻风骚,有时在傍晚才这样,有几天她衰老得不成样子,眼袋耷拉到肚脐,肚脐耷拉到脚尖,她把墨镜腿轻轻咬在嘴里,往一顶假发上戴另一顶假发,然后叹一口气,我们称之为吐纳,老师一唱三叹,是很上乘的内功心法。我初次见到她时,她是一副火星难民的外貌。这不是我摸不透她或她们的原因,原因是我没有摸。我们住的房子香烟缭绕,晨钟暮鼓,她们念念有词,她们自己就是菩萨,没准一摸一手金粉。 
  她有时渴,要喝水。床前明月光。她挂下一条小腿,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鞠着脚尖,划两下水般,探到一双盘金丝拖鞋——她偶尔也穿它出街闭关、忘却纪念,一样的姿势,脑袋昂在后头,往前滑行,伸手摸杯子,可是杯里没水。她们的睡眠常常像枯干的花瓣一样,皱褶里藏着一点儿陈年雪意,还有正做着有关飞的梦僵死的小飞虫。第二天天晴,雪清,梅艳,她们要烤烤鹿肉品品茶,拥着皮草,她们还是忽然打了(三)个寒噤,在手指碰到茶杯之前。她们要的是一个像我这样多思善不问的给挑水的徒弟。 
  我终日专心做挑水作业,浅啜、瓢饮、捞月、逆飞流直上三千尺、抽刀断水、山鸡舞破镜重圆月弯刀。她教了我很多东西,我终身受用,也为其所累,这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的头常被戒尺敲,有时换成梳子、木鱼、墨碇、纺锤、粉饼盒、渔线轱辘、移动电话,总之任何一样她当时能拿到手里的东西。一回,她那么敲了三下,我以为那就完了,谁知她一转眼忘了已经敲过,也可能另一个她不知道我已经挨了,于是又来三下,我忍着疼,感到她要传我衣钵——到了三更,我头肿得很厉害,高了三寸,活像外星人,我来到她房里,床前明月光,她几乎认不出我了,我更认不出她——她眉目如画皮,眼波流转,她说我是开山关门大弟子,她用心良苦,她一言难尽,最后我想,她什么也没有说。 
  山上气温低,我又有时睡着觉忘了自己在山上,就以为是冬天。有天听到雷声,迷迷糊糊有点纳闷,还想起了布高兴。我几乎不怎么会想起他,我更多地想的是学习,科学进步(一窍不通并没有妨碍我)和我们的未来(同样一窍不通,一无所知),这未来也有布高兴的一份,可能因此我才更感兴趣。我猜想是开山,以后要通火车了,远远地就看见浓绿洇洇的山里缭绕着乳白色的烟雾。窗户上蒙着雾,什么也看不见,炉子上小火煨了一宿的草药,气味清苦,这会儿被震得颤动晃荡,溅出好些在地,砖缝间即刻开了一小簇一小簇指甲盖色的小花。我掀开大棉被跳下床到窗边,刚要抹水汽,碰上去的一刻玻璃“哗”的就迸裂了,一块碎片伴着冰凉扎进手指肚子,窗上口子猛豁,接着玻璃全砸地上。我看到老师的房子从地里连根拔起,土崩石滚。我僵立了数秒。我想到她在那个屋子里笑晏晏地教我引九尾月光可醅绿蚁,她还煞气大炽地吃麻辣烫,直到我的“分花拂柳”练成气候。我端起炉上草药一饮而尽,炉火正熄,一个怪物升出房顶,腾空结跏趺坐在一个破蒲团上,我提起我的两支兵器跃出屋子,她眼一开,唇一撇,像只昆虫般伸出六条胳膊,拿着矛和盾、锤子、镰刀,还抱了个婴儿,剩一手空着,口吐暗器,漫天花雨。我不得不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地腾挪躲闪。那时我只能当那是个游戏。后来我才想:如果我不敌,她是不是就不仁慈地痛下杀手。而实际上我痛下杀手前一霎那,我认出了她,她摇身变成三个,每一个都是真身。我击倒了她,她庞大而隆重的装饰和化妆爆裂飞散,硝烟四起,炸了半晌方歇。她告诉我我学成了。
  我去见了我师姑,我师姑驾驶摩托艇驰骋在运河上,手持一杆打捞垃圾的网兜,像每个师姑那样貌美,我依师命把她做掉。
  我做掉一个人,跟没事一样;老师把我从家人和布高兴身边拐走五年,也跟没事一样,不受制裁,这不叫没谱,叫隐情。
  接下来我还在山上逗留了三个月,为老师修建房子,造了蒸馏水装置,凿了眼泉,希望她老人家再也不要口渴。 
  后来我却听说没有什么师姑,运河上的就是她。

8

  我记得回去的那一天,那天太阳很好,事物纤毫毕现,随即尽在眼前化作一滩滩白光,我的感觉异常敏锐,远胜过去百倍,身边一切仿佛镂刻般给我留下清晰印象,午觉醒来前怅惘的轻叹,水珠溅回水面的情怯与低呼,擦过柳梢又拭耳而去的微风,然而恍如梦中,我步履轻盈,也许这都是我所受训练的结果,我蓄势待发,我左冲右撞,飘来荡去,我飒踏如流星,大步往家赶,而回家的路仿佛越来越远。 
  踏上无名大街,我就看到中药店掌柜他娘仍手脚摊开躺在街边一张破椅子上,命若琴弦,气若游丝,双目紧闭,干瘪的尖尖的黑乳房从敞开的衣襟探出来观望着,她媳妇在边上,一面给她掩衣襟一面和坐着剥豆角的男子说话,豆角青如翡翠,她忧心忡忡又信誓旦旦地说,老太太明天就要死了。倘若照我的估计,我失踪大约有五年,那么五年前她就这么说。小小子还是小小子,咧大了干嚎的嘴里齿缺如昨。从一扇窗可以看见,赵小姐还和她的家人和读诵助记器住在一起,半卷的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阴影,即便她从那扇窗边走开,脸上也总带着晒出来的经久不褪的条纹。我看见这些和我一样绝不想死也不知所终的人们。这一刻起,我再没敢耽搁半秒,拔腿直跑回家。父母见到我并未喜极而泣,只说我脏得可以,最好洗个澡再吃饭。于是我又开始饿,一下子饿得几乎站立不住,脑袋发晕,我使劲吞了口口水,说不吃了你们先吃,就转身去找布高兴。这时候我母亲才说,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我摇摇头。我的脸色怎么会难看,老尼姑教的那套,包括如何随时按需运功使面莹寒玉,或艳若桃李。 
  我敲着布高兴的门,心怦怦跳得厉害,快要背过气去。布高兴对我打开门。布高兴对我打开门——这汇入那群生生的万马奔腾的回忆,有一个秋天,阴沉晦暗,却仍令我目眩,在萧瑟中我独自动容,此去经年,生平种种……布高兴穿一双蓝色拖鞋,藏青裤子本白衬衫,把我让进屋里,桌上堆着我们做到一半的帆船模型。我问他今夕何夕,他告诉我。我愣了半晌——艳若桃李地愣了半晌。我说:“布高兴,从上回见你至今,我以为,有五年光阴你知道么?——我打算跟你说实话。”布高兴说:“好啊。说啊。”我就给说了,但没有一古脑统统说出来,我想布高兴也会认同这种保留。 
  既然我已身怀绝技,时间上又没有过去,只能理解为被外星人劫持。我在外面受到了讥笑,笑什么呢?我又不能杀一个人给你们看看,再说杀谁呢?不如你们商量好了告诉我?原来杀人和屠龙是一回事,都很严肃,极需我们隐忍。我愤然责问布高兴,为什么把我跟他说的话说出去,我气坏了,甚至说了难听的话,我是没想到连布高兴都不可靠,你出卖我,你说我以后还怎么跟你巴山夜雨呢?你是糊涂还是根本没上心?你也算知书达理,我也想当你糊涂。布高兴没说什么。我太困了,睁不开眼,睡了一觉。睡醒我想,这条街和这个世界上的确有那么多趴窗嚼舌的家伙,倘若我那么轻率野蛮地怪罪于你,连你也不能相信,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发指的事,布高兴,我昏了头。有时我想,可能我们就这样了,完了,像常发生的那样,渐渐不再互通有无,渐渐不来往,渐渐忘干净,为什么不呢。我发着呆,布高兴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榨菜肉丝面,还盖着个荷包蛋,啊,你生来享用过这等珍馐吗?布高兴还是没说什么,布高兴寡言少语,布高兴是什么时候变得寡言少语的呢?就在我转眼的一瞬间?一瞬间,我说:“布高兴,变了,都变了。”我说:“什么都变回和原来一模一样,区别转瞬即逝。”我呆坐布高兴床上,一坐一宿,一坐又一宿。我声称经历被为外星人劫持,与当时一件时髦行径不谋而合。无名大街也像美国佛罗里达州某小镇那样上了报纸,更多记者赶来时,布高兴对他们说我是个白痴,街坊们也纷纷作证,我除了流口水和撒癔症什么也不会。少年布高兴就是这样挺身而出保护了我和我们生活居住的无名大街。记者们在无名大街溜达了十几二十分钟,打听了一下可有耳朵认字的儿童,最后相信这里乏善可陈、没有趣味。可见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发现,布高兴不善良、不有趣,那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善良和有趣了。 
  我实在不知道时间哪儿去了。往后我每天都痴痴地想。好在我回来了。

9

  和其他遭遇第四类接触的人通常的症状差不多,我失去了一定的语言行为能力,我时常神志不清,视觉和听觉都出了不小的问题。那会儿我们都是大孩子了,已经自力更生。我原先的工作是编织,与其说是针线活儿,不如说是卖艺更来的恰当,我当街表演,飞针走线,飞着飞着就出神,就出神入化,与落霞孤鹜齐飞,共秋水长天一色,喝彩和硬币我都收拾在一个铁月饼盒子里,每个月十五我和布高兴都能吃上饼。可如今我这么一来没法继续工作了。是布高兴分我一口饭吃。分我一口饭吃还不是最令我感激的,最令我感激的是他高高兴兴地分给了我饭吃。 
  白饭青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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