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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静止的图景再一次活跃起来。
明月看见纤索上还多出一根被血汗深深浸渍过的搭带,她又走过去,毅然将那
根搭带挎在了自己的肩上。
这可忙坏了摄影家!
他像翻书一样不停地掀动着快门,一会儿整体扫描,一会儿局部待写,镜头总
不离明月左右。他的那一头长发,前后飞扬,显得分外英俊洒脱。
这是一个不到三十的青年人,穿一身布满风尘的牛仔服,敏捷的动作,锐利的
眼神,如鹰隼一般。
河岸上,河道里,一滴一滴的水珠静静漂落,这不是船家人的汗水,而是他们
泉涌的泪珠。
他们的号子声更加坚定有力,震彻整个镜花滩,使沉寂的五彩卵石也似乎欢乐
地舞蹈起来:往前扯哟,往前抬哟,下了滩罗,就好整罗!
船家人呢,
水上生喂,
走江河哟,
不怕苦哟,
哟嚯嚯哟——
是命根罗!
当大船顺利地下了镜花滩,再一次昂首挺胸地行进在宽广河面的时候,明月突
然感到精疲力竭。她艰难地举起手臂,和激动不已的船家人挥手告别,待他们转过
一个大湾,消失于隐隐青山之后,明月便不顾一切地坐在湿润润的草地上喘息。这
时候,在明月的眼里,镜花滩呈现出少有的壮美,这里的每一块石子上,都有生活
在底层的人们奋斗的足迹,她这个养尊处优的高等学府的研究生,因为一次偶然的
机遇,使她终于尝到生活的原汁原味了。
明月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
实际上,这种为了共同的事业,众人齐心协力闯过艰难险阻的感人场面,她在
重庆读书时是见到过的。那是快毕业的时候,明月和她的四十多位同学到渔洞中学
实习,有天晚饭之后,她与十多个男女同学一起,走过农田和菜畦,迤逦来到长江
边上。这里的长江河道并不如想象的宽广,简直就如一条小河似的,一个装了沉重
山货的木排行进至此,扎排的绳索突然垮去了,山货即将从越来越大的裂缝处漏入
水底!在这千钧一发时刻,赶排的七八个中青年汉子,猛地扎下水去,凭着顽强的
毅力,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难奋斗,硬是将木排重新扎好。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她
和她的同学站在江岸,带着敬佩的目光观察着这一切,可是没有一个人跃入水中去
帮他们一把。
事后,明月心里既惭愧又后悔。生活中,时时都可能闪烁出崇高的美,而自己
却对此作壁上观,自然也就无权领受其无限的快乐。
她相信她的同学都与她有同样的想法。
今天,算是还了一笔心灵的债务。
当明月歇定之后,她才突然想到那个长发披肩的摄影师来,可是,他早已无影
无踪了。明月觉得,他仿佛一朵飘逸的云彩,因为无根,才没有了羁绊。
没能与他说一句话,明月颇觉遗憾。
是该回校的时候了,清凉的午风已在河面上游走,使河面起了许多鳞甲一样的
清漪。
当她爬上那浅浅的斜坡,发现一棵粗大的柳树身上,有许多没能彻底痊愈的弹
孔。这是文革时武斗双方留下的痕迹。当时,只要一方占据了对面的山脊,就用坐
力很大的“歪把子”枪射出炽热而密集的子弹,将另一方压到这无法蔽体的镜花滩
上,失败一方人虽死了,但并不意味着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因为他们后继有人,
并东山再起,以死相拼夺回山头之后,如法炮制,满嘴里吐出愤怒的复仇的火舌,
将“敌人”剿杀。就这样,踞点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整个文革期间,这一带美丽
而英雄的土地再无宁日。
这些有着婆娑倩影的河边柳树,也在历史的灾难中经受苦难并作了忠实记录。
那些具有嘲讽意义的暗黑的弹孔,不知是不是洁问苍天的眼睛?
明月大约是不知道这一段历史的,她用手摸了摸,觉得这些密布的树眼长得如
此均匀,真是一种难得的美丽。
她把姚江河完全忘记了。
可是,她刚刚迈入学校的大门,却与姚江河劈头一碰。
两人对视着一愣,但目光都是坦然的,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
两人友好地亲切地笑了笑。
“匆匆忙忙的,出去干啥?”明月问道。
“交信。”
姚江河将握在手里的信扬了扬。这是他昨晚给顾莲写的信。
明月扫视一下信封,开玩笑说:“塞得鼓鼓囊囊的,是情书?”
“都老夫老妻了,就说不上情书不情书了。”
明月以为他在打趣,嗔视他一眼,轻柔地骂道:“也说得出口,哼!”
“你以为我骗你?我们结婚都几年了!”
姚江河说得十分认真。
“我不相信。”顾莲说。她语调里失去了逗趣的味道,显得有些迷茫,有些五
心不定。
“真不骗你。”姚江河认真地说,“我妻子叫顾莲,以前我教书的清溪区财政
所干部。”说着,姚江河将信封凑到明月面前。
明月飞速地瞟了一眼,微黑的脸上飞来一片潮红,随后。带着几分鄙夷正色道
:“我觉得你这个人才怪呢,你有没有妻子关我啥事?你妻子叫啥名字又关我啥事?
我又不是居委会妇联主任,又没查你的户口,何必那么认真呢?”
姚江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脸的尴尬。
待他稍稍冷静下来之后,明月已经走远了。
姚江河看着她的背影,顿时觉得受了侮辱,非常愤怒,大声道:“神经病!”
他一直走到邮局门口心里在嘀咕:不是你问我是不是写的情书吗?不是你不相
信我已经结婚了吗?我真心真意地给你说明情况,你有什么理由如此待我?即使你
对我的情况不感兴趣,又凭什么朝着我发火呢?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同时他想:我有没有妻子本来就不关你
事,你又何必如此认真呢?
明月与他的心态却大相径庭。一路上,她觉得姚江河欺侮了她。这个正接受高
等教育的女研究生,自然知道她的这一想法是毫无依据的,可她无法抗拒这一想法
的产生。回到寝室,她一头扎在被子上,呜呜地哭泣起来。哭了好一阵,她觉得已
经困乏不堪了。便干脆脱了鞋袜,午饭也懒得吃,就钻进被子里去了。可她是无法
入睡的,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枕边,放着一面小圆镜,明月拿起来,在被面上拭了拭茸茸的细尘,便举到脸
的上方。她看到了一双水蜜桃一样红肿的双眼。我哭得这样伤心?为什么,为什么
呢?
她心灰意懒地将圆镜放回枕边,心想:难道天下的好男人都结婚了吗?
这实在是让人沮丧。
也许被子太厚——她还用的冬天的被子——明月觉得浑身燥热不安,便坐起身,
将衣裤脱去,只留了网状的胸罩和紧绷绷却富有弹性的粉红色裤衩,重新用被子把
自己裹起来。她太疲乏了,想好好地睡一觉。她觉得此时的情绪之所以低落到极点,
恐怕与过于疲乏有关,只要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恐怕一切都会好的。然而,整个
脑子昏昏沉沉,没有片刻的宁静。
她无法进入梦乡。
为了帮助自己入睡,她开始启用古老的方法:侧过身去,用右手的食指在床单
上下不停地写着一、二、三、一、二、三……这一方法,是她进入高三下期的时候,
由于过度紧张,常常失眠,班主任老师得知后教给她的。她忠实地按照老师教给的
方法去做,结果相当奏效,兴奋的大脑在不断的简单重复当中趋于沉静。进了高校
之后,遇到类似情况,她还是采用这种方法,几乎屡试不爽。
可今天她失败了。
她把“一、二、三”不断地重叠在床单上,可她却在不断地清醒。
气愤愤地骂自己,仍无济于事。
燥热再一次袭来。
明月把大腿伸出被外,有一股微微的凉意悠然从大腿上流过,她感觉到了一种
轻柔的被抚摸的快意。她干脆将手臂也放出来了,只将被子搭住了腹部和胸部,并
将枕头垫高,圆睁着眼睛,想着她的心事。
明月今年二十三岁了,若说怀春,二十三岁的姑娘已进入比较成熟的阶段了。
可是,从严格的意义讲,她还没有过一次真正的恋爱。
大学期间与何云长时间的接触,只不过是浪费了美好的花季。
如果说,明月开始与何云的接触只是意气用事,后来,就纯粹是出于同情了。
何云有一个不幸的家庭。考其祖籍,他老家本是上海,一百多年前,重庆只不过是
沿长江和嘉陵江两岸分布着的几处村落,但是,越来越多的巨轮却要从此通过并时
时作短暂的停留,因而,码头十分兴盛,而今商船云集人来攘往一派繁华景气的朝
天门码头,那时候就有了雏型。大江两岸的人家,便纷纷奔去田园,做了码头上的
搬运工人,一些在上海滩上无法混下去的渔民,也逃离故土,到这块具有可观前景
的土地上谋生。
何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就是那时候涌进来的。其时,他们不过二十岁。
于是,何家便在此繁衍生息。
到何云的父亲这一辈人,思想意识发生了较大的分歧。他父亲一共五兄弟,父
亲是老四,本世纪四十年代初,重庆虽被擢升为首都,却日日受着日寇的空袭,黎
民百姓几无宁日。有一天,当较场口的第六次警报解除之后,老大带着一大家族人
钻出黑乎乎的防空洞,无限悲凄地说:“兄弟们,树挪死人挪活,这重庆是再也呆
不下去了,我们走吧!我们本来就不是重庆人,这里也没有值得我们留恋的东西,
而且时时面临着生命危险,何苦呢?你们别以为这里是首都就有安全感了,小日本
那么厉害,政府拿他们根本就没办法!
别说这里刚刚成为首都,南京经营了那么多年,不是几天就完蛋了么?”
当时,老五就提出了反驳意见:
“上海不是更去不得么?”
三年前,以七十万中国军人的生命为代价,终没斩断侵略者的铁蹄,他们只用
了几个月时间,就完全控制了这颗东方明珠。
何云的父亲支持老五的意见。
老大愤怒了,他给了两人一人一记重重的耳光之后,泪水长淌:“去不得,就
不知道往西北跑?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脑袋还这么不开窍?我们的祖父祖母不就是
因为在上海混不下去后才离开故士的么?何况重庆本身就不是我们的故土呢!”
听他那口气,他对陪都感到非常厌恶。
老四老五没有和大哥争执,觉得他这一记耳光打得既亲切又让人感动。是啊,
他是老大,他要对这个家族里每一个人的生命负贝。
但是,老四老五终于没有顺从大哥的意志,毅然留在了重庆。
大哥又是打骂又是规劝,并以死相威胁,也没能动摇他俩的想法。
没有办法,老大只有带领老二老三,举家迁往陕北某镇。待安定之后,老大时
时遥望西南方向,在梦中也能听到飞机的轰鸣,炮弹的炸响。他还无数次地听到老
四老五家人惨绝人寰的痛哭之声,并无数次地被这哭声惊醒。